冬日的时光,在指缝间溜走得飞快。
顾明远他们几个,揣着那三百块钱,回家都挺直了腰杆,置办了这辈子最丰盛的一个年。
许默也没闲着。
他请了村里最会盖房的几个老师傅,把家里的泥坯房重新规划了一下。
钱给得足,活儿干得也敞亮。
虽然天寒地冻,不便动土,但备料、画图纸,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等开春一解冻,就能立刻动工。
一晃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是秦水烟来到和平村过的第一个春节。
许家的院子,天还没亮就升起了炊烟。
许巧一大早就起来,跟奶奶林春花一起,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
许默穿了一身崭新的军绿色棉袄,正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半旧的斧头,劈着过冬用的柴火。
斧头落下,木桩应声而裂。
他干活的时候不爱说话,秦水烟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落在她身上,也落在他身上。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临近中午,许默放下斧头,去村口把万医生和夏阿梅接了过来。
“来来来,万医生,夏奶奶,快上座!”
许巧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殷勤的招呼着。
林春花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她拉着夏阿梅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万医生则被许默拉着,陪他喝上了两盅。
老人的酒量浅,没喝几口,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就染上了一层红晕。
他看着坐在许默身边,正巧笑倩兮地给他夹菜的秦水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欣慰。
“好,好啊……”
老人端起酒杯,喃喃自语。
虽然不是一家人,可这顿年夜饭,吃得比任何一家人都要热闹,都要暖心。
许巧给每个人都盛了热腾腾的饺子,林春花坐在主位上,看着这一屋子的热闹,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了点点泪光。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过这样一个像样的年了。
这个家,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吃过年夜饭,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外面不知是谁家,点燃了新年的第一挂鞭炮。
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秦水烟和许默,坚持要送万医生和夏阿梅回家。
两个老人拗不过他们,也只能笑着应了。
从许家出来,走在回奉贤村的路上,夜色深沉,积雪在暗夜里泛着清冷的光。
许默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为身后的三个人挡住了大半的寒风。
他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一圈小小的光亮。
“烟烟啊,你是个好孩子。”
夏阿梅握着秦水烟的手,忍不住感慨。
“小默能遇上你,是他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秦水烟闻言,弯了弯眼睛,侧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的男人。
“夏奶奶,您说反了。”
“是我运气好,才遇上了他。”
走在另一边的万医生听着,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以后啊,要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
将两位老人安安全全地送回家,又帮着他们把屋子里的炉火重新烧旺,秦水烟和许默这才告辞离开。
从奉贤村回和平村的路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夜,更深了。
风,也更冷了。
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呵出的气,瞬间就能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
许默依旧提着那盏马灯,走在前面。
秦水烟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得安稳。
不知走了多久,许默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他停住,转过身。
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宽大、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都带着一层薄茧的手。
秦水烟看着那只手,唇角无声地弯了弯。
她将自己微凉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热,像一个小火炉,瞬间就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
他收紧手指,将她的小手,牢牢地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然后,他转过身,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远处,又有烟花升上了夜空。
“砰”的一声,绚烂的火树银花,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骤然绽放。
一瞬间,天地皆白。
那璀璨的光,也映亮了秦水烟的侧脸。
“许默,你看!”
她仰起头,指着天边那转瞬即逝的美丽,眼睛亮晶晶的。
“真好看。”
许默没有看烟花。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烟花的光,在她眼中跳跃,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秦水烟像是被那绚烂的烟火点燃了兴致,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哎,我跟你说,我们家以前在沪城过年的时候,我弟弟他们最喜欢放一种叫‘窜天猴’的炮仗,一点着就‘嗖’地一下飞上天,可好玩了。”
“也不知道秦峰和秦野那两个小混蛋,在部队过得怎么样。”
“等过完年,我和你一起去部队看看他们。”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声音清脆悦耳,像山谷里的黄鹂鸟。
许默就那么安静地听着。
听她说她在沪城的春节,听她说她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弟弟,听她说那些他从未参与过的,属于她的过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稳,手也一直紧紧地牵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仿佛要就这么牵着她,走过这漫长的冬夜,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一路走,一路说。
很快,知青宿舍那几排黑漆漆的屋子,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到了宿舍门口,秦水烟的话音,才渐渐停了下来。
许默也停住了脚步。
他松开手,转过身,面对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门口的雪地里,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鞭炮的余响。
秦水烟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真的很高,她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他站在她面前,高大修长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他漆黑的眼睛,在夜色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脸。
他的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很薄,抿成一道坚毅的弧线。
深情,而又俊美。
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粗粝的性感。
秦水烟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伸出手,重新拉住了他那只刚刚松开的大手,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小心一点。”
她的声音很轻,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许默垂下眼,看着她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
一个字,沙哑,低沉。
秦水烟看着他,又开了口。
“早点找人修房子。”
“到时候……把我接过去一起住。”
许默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能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脖子根,不受控制地,一路烧到了耳廓尖。
他那双黑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翻涌。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喉咙里,又挤出了一个字。
“嗯。”
秦水烟看着他这副乖乖的样子,耳朵尖都红透了,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又软又痒。
她忍不住,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亲我一下,就放你走。”
温热的气息,伴随着她甜软的声音,拂过他的耳廓。
许默的身体,瞬间就僵住了。
他看着她,那双近在咫尺的,亮晶晶的狐狸眼,没有动。
秦水烟以为,这个呆子,又跟以前那样,害羞得不知所措了。
她唇角的笑意更深,正想再说点什么。
可下一秒——
天旋地转。
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了他滚烫的怀里。
紧接着,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有任何退缩的余地。
他突然低下头。
一个带着侵略性和滚烫温度的吻,就这么结结实实地,落了下来。
这个吻,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是蜻蜓点水,不是浅尝辄止。
他撬开她的唇齿,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攻城略地,掠夺着她口中的每一寸空气。
浓烈的,独属于他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那是一种带着烟草和风雪味道的,干净又凛冽的气息。
秦水烟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他深藏在沉默外表下的,那股强烈的,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的占有欲。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能被迫地,承受着他汹涌而来的情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才终于,缓缓地,松开了她。
两人分开的时候,唇间甚至还带出了一声细微暧昧的水声。
秦水烟的腿有些发软,只能靠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明艳动人的狐狸眼,此刻已经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
她刚想说点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有个人影正朝着这边走来。
是知青宿舍的另一个知青,叫春燕。
春燕大概是刚从别的知青那儿串门回来,手里还端着一盘瓜子。
她一拐过弯,就看到了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脚步猛地就顿住了。
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她站在原地,走过来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一时间,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秦水烟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她从许默怀里站直了身体,拉着许默的手,主动往旁边让了让,给春燕让出了一条路。
春燕看着他们两个,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低着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从他们身边快步走了过去,连招呼都忘了打,就一头扎进了宿舍里。
许默的视线,顺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收了回来。
他再看向秦水烟时,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翻涌的情潮还未完全褪去。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几分。
“烟烟,我回去了。”
秦水烟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等一下。”
说完,她松开他的手,转身就匆匆地跑进了宿舍。
许默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没有动。
过了约莫一两分钟,那扇门又被重新推开了。
秦水烟从里面跑了出来。
她的怀里,抱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白色的东西。
她跑到他面前,将怀里的东西,递到了他跟前。
那是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
在昏黄的马灯光下,那纯白的面料,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给你的。”
秦水烟弯起眼睛,那双狐狸眼里,像是落满了天上的星辰,亮晶晶的。
“之前在黑市买的布料,找镇上的裁缝做的,最近才刚做好。”
“送你的。”
“新年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