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沾满肥皂沫的手,在冰凉的井水里泡得有些发白,指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
许默看着自己的手,像是看着什么陌生的东西。
这双手,打过架,挥过拳,扛过麻袋,也曾是他在和平村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现在,这双手却显得那么无力。
他所有引以为傲的力量和凶狠,在秦水烟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面前,简直就像个笑话。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像是沉重的枷锁,从四面八方将他牢牢困住。
他甚至连一句感谢,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因为那句感谢,太轻,太薄。
轻薄得,像是在羞辱他自己。
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情绪,最终还是被他死死地压了下去,沉淀成了一片死寂的冰海。
他站起身,将搓洗干净的褂子拧干,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许巧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坚毅的下颌线,却也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
她心里有些发酸,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许默转过身,对上她担忧的目光。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厉害。
最后,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轻声说。
“姐,我有点累了。”
“想回屋躺会儿。”
许巧闻言,连忙站了起来,用围裙擦了擦手。
“去吧,去吧。”
她看着自己弟弟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还有眼睑下淡淡的青色,心里一阵心疼。
“回来这一路肯定累坏了。”
“你好好睡一觉,晚饭做好了我再喊你。”
“嗯。”
许默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再看许巧,只是转身,掀开门帘,走进了自己那间低矮狭窄的小房间。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线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他走到那张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上,没有脱鞋,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了上去。
后背硌得生疼。
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那片熟悉的、破了洞的茅草屋顶。
透过那个洞,能看见一小块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正在由橘红转向靛蓝的天空。
秦水烟。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针,一遍又一遍,扎在他的心上。
不疼,却又麻又痒,让他无法忽视。
这一次,她救了他的命。
他许默,欠了她一条命。
他不想欠。
他这辈子最不想欠的,就是人情。
尤其是,这个女人的人情。
可他,却不得不承下。
承下了,就要还。
可是……
他能还她什么?
钱吗?
他浑身上下,连十块钱都凑不出来。
那不还钱,还能还什么?
他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家徒四壁,烂命一条。
除了……
这副还算结实的身体。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羞辱,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颤抖的阴影。
他感谢秦水烟。
发自内心地感谢。
可这声感谢,他不敢说,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不起。
这份人情,太重了。
重到足以压垮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
许默十九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身心憔悴。
*
夜,渐渐深了。
晚饭很简单,白米粥,配着许巧白天腌好的咸菜,还有一小碟咸肉。
奶奶林春花的精神头好了很多,拉着许默的手,问东问西,不住地念叨着让他多吃点,说他在外面修水渠肯定受苦了。
许默沉默地听着,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偶尔“嗯”一声,算是回答。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压抑。
饭后,许默帮着许巧收拾了碗筷。
他走出院子,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大前门”,用火柴点燃。
猩红的火光,在他深邃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叼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里,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山下顾明远家的方向走去。
顾明远家也刚吃完饭。
小小的院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顾明远正蹲在地上,陪着他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妹桃子,兴致勃勃地抓蛐蛐。
“哥,你看!这只个头好大!叫得肯定响!”
桃子献宝似的,将一只肥硕的蛐蛐捧到顾明远面前。
顾明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那是,也不看是谁抓的。”
就在这时,院门口的阴影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
顾明远抬起头,当他看清那个叼着烟,静静地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时,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
他“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也顾不上蛐蛐了,三步并作两步就朝着门口跑了过去。
“默哥!”
他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和激动。
“你真的回来了!”
许默看着他跑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叼着烟,对他抬了抬下巴。
“出去聊聊。”
声音被烟雾缭绕着,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好嘞!”
顾明远回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桃子,你先进屋去,别让蚊子咬了!”
说完,就兴奋地跟着许默,走出了院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村里安静的土路上。
月光如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顾明远跟在许默身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水烟姐昨天就说你今天肯定能出来,我们几个起初还不信呢!”
“没想到,是真的!”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默哥,你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吧?”
“我听说,部队里头可严了,犯了事儿进去,都得脱层皮。”
许默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烟雾在他面前散开。
“没有。”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过得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顾明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他们走到村口的一棵大树下,许默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坐了下来,长腿随意地伸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
顾明远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被月光映照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心里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默哥好像……不太高兴。
就在他抓耳挠腮,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许默开口了。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将它扔在脚下,碾了碾。
然后,他抬起头,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沉得像一汪深潭。
“明远。”
“对不起。”
这五个字,又轻又沉,像是石头一样,砸在了顾明远的心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地摆着手。
“默哥?怎么了?你……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对不起?”
许默没有回答他,而是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烟,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是我,把你们,把猴子他们,都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经过这一遭,他想得很清楚。
如果不是秦水烟,他这次,绝对不可能活着出来。
最好的结果,也是在里面的牢房里,把牢底坐穿。
而猴子他们,跟着他,在燕三爷那边拜了码头,入了这浑水。
这就像是签了卖身契,只要燕三爷一句话,他们就得去卖命。
今天是他,明天,就可能是顾明远,是猴子,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不想做,也得做。
直到,死在这条路上。
顾明远听着这话,挠了挠头,也在许默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默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和猴子他们,不知道多感谢你呢!”
“这些年,要不是你带着我们,我们几个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条沟里了!我妹妹桃子的病,当初要不是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从来都没有!”
许默沉默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剩下的半截,都吸进了肺里。
过了很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燕三爷那边,以后你们都别去了。”
“我去找三爷说说情。”
“当年,是我带着你们去拜的码头,这件事,就该由我一个人来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