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想不通。
为什么?
她和苏念禾,无冤无仇。
自打下乡以来,这个面容清秀,性格温吞的女孩,对她一直都表现得十分友善。
甚至在蒋莉莉她们孤立她的时候,苏念禾还会主动跟她说上几句话。
除了在火车上知道她家世好,想要刻意接近她以外,为人处世几乎挑不出什么错来。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置她于死地?
秦水烟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算了。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
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
这一次,她睡得格外沉。
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病房里投下一片明亮温暖的光斑。
秦水烟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一低头,就看见床边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顾清辞。
她就那么趴在床沿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正熟,短短的头发有些凌乱,呼吸均匀而绵长。
秦水烟又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换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柔软的棉布病号服。
身上也清清爽爽的,显然是在她睡着以后,有人帮她擦洗过。
是顾清辞做的。
这个傻姑娘,大概是守了她一整夜。
秦水烟的心里,划过一丝暖流。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没想到还是惊醒了浅眠的顾清辞。
“唔……”
顾清辞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当她看清床上的人已经醒来时,眼睛瞬间就亮了。
“烟烟!你醒啦?”
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脸上却满是惊喜。
“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买!”
看着她眼下一圈浓重的青黑,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秦水烟摇了摇头。
她伸出手,摸了摸顾清辞有些冰凉的脸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我没事。”
“倒是你,一晚上没睡好吧?”
她说着,就往床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
“你快躺上来,好好睡一觉。”
“我自己去外面找点吃的就行。”
顾清辞愣住了,下意识地摆手。
“不不不,我没事的,我不困……”
话还没说完,一个大大的哈欠就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满了眼眶。
秦水烟被她这副口是心非的呆样给逗笑了。
她不由分说,直接伸手将顾清辞从床边拉了起来,半扶半抱地将她弄上了床。
“躺好,睡觉。”
顾清辞一晚上提心吊胆,又累又困,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此刻被秦水烟按在床上,闻着被褥上干净的皂角香,眼皮立刻就开始打架。
她挣扎着,用最后一丝清明,拉住了秦水烟的手。
“烟烟,你……你别跑远了。”
“大队长等会儿还要来卫生院慰问你呢。”
“他刚才天没亮就来过一趟,看你睡得沉,就没吵醒你,说等会儿再来。”
秦水烟反手握了握她的手,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你安心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顾清辞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秦水烟替她掖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地穿上鞋,走出了病房。
清晨的清河镇,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
她走到离卫生院不远的一家国营饭店,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米线。
米线爽滑,鸡汤鲜美,一个荷包蛋卧在碗底,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朴实又暖胃。
吃完米线,整个人都仿佛活了过来。
从饭店出来,秦水烟正准备回卫生院,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街角的一个身影。
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墙角,身前放着一个盖着布的柳条筐。
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着,看到有人路过,就掀开布的一角,露出里面红彤彤的果子,压低声音飞快地问一句。
“苹果,要吗?处理品,便宜……”
是在偷偷摸摸地卖东西。
这个年代,这种行为叫“投机倒把”,是会被抓起来批斗的。
秦水烟脚步一顿,走了过去。
那男人见她走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病号服,不像是什么干部,才又把布掀开了一点。
筐子里,是一堆大小不一的苹果,有些还带着磕碰的痕迹,但在物资匮乏的七十年代,这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怎么卖?”秦水烟问。
“六毛钱一斤。”男人飞快地报了价。
秦水烟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
“给我来两斤。”
男人麻利地称好苹果,用草绳穿了,递给她,收了钱票后,又立刻把布盖上,紧张地催促她。
“快走快走,别在这儿待着。”
秦水烟提着那串红彤彤的苹果,回到了医院。
推开病房门,秦水烟看到顾清辞已经醒了。
女孩儿正坐在床沿上,短短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像一蓬被狂风吹过的枯草。
听到门响,她猛地抬起头。
“烟烟!你回来了!”
她掀开被子,光着脚就要下床,动作急切得像只终于等到主人的小狗。
秦水烟快走几步,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别动,地上凉。”
顾清辞这才停下动作,有些局促地蜷了蜷脚趾,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她。
秦水烟将手里的那串苹果,在她眼前晃了晃,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看,请你吃苹果。”
顾清辞的视线,落在秦水烟的脸上。
她看着秦水烟平静的眉眼,看着她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的弧度,那颗七上八下的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了。
她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声音轻轻地问:
“烟烟……”
“发生……发生昨天晚上那样的事,你……”
“你不害怕吗?”
这个问题,她憋了一整个早上。
她不敢问,怕勾起秦水烟不好的回忆,可她又实在担心。
顾清辞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鼻腔里就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蒋莉莉的血。
虽然她没亲眼看到蒋莉莉的尸体,可一想到那个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女孩,就那么被狼群撕碎,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她就忍不住一阵阵地反胃,恶心得想吐。
可秦水烟呢?
她是从崖上掉下去的,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但她今天起床,却已经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甚至还有心情去外面买苹果。
这太不正常了。
顾清辞真的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在强撑着。
毕竟,好端端地遇到了这么可怕的事,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秦水烟听着她颤抖的声音,脸上的笑意未减。
她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转身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很快,她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了一把小小的,刀刃已经有些卷口的水果刀。
她没有回答顾清辞的问题。
只是脱了鞋,盘腿坐回床上,拿起一个苹果,开始慢条斯理地削了起来。
刀刃划过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圈圈红色的果皮,连贯而完整地垂落下来。
顾清辞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
那份从容,让顾清辞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也渐渐地,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
直到一整个苹果被削得干干净净,露出白生生的果肉,秦水烟才抬起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曾经遇到过,比这些更可怕的事。”
“所以,还好。”
她用水果刀,将苹果切开,掰了一半,递到顾清辞嘴边。
果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你别总是回忆那些事。”
“来,我们聊聊天。”
顾清辞愣愣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块苹果,迟疑着,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清脆,甘甜。
冰凉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瞬间驱散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她一边小口地咀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聊……聊什么?”
秦水烟也咬了一口苹果,细嚼慢咽。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清辞,你说……”
“如果一个人,想方设法地,想害死另一个人。”
“但是那个人,跟她无冤无仇,甚至可以说……根本不熟。”
“你说,这是为什么?”
顾清辞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了两下。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给出了一个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符合她思维方式的答案。
“因为……”
“因为那个人,不小心抢了另一个人的东西?”
“咔。”
秦水烟吃苹果的动作,微微一顿。
清脆的咀嚼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抢了……东西?
她不小心……抢了苏念禾的东西?
是了。
只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
而且,那件东西,一定是苏念禾最宝贵,最期盼,最想要的东西。
珍贵到,值得她处心积虑地设计这一切。
珍贵到,值得她不惜借刀杀人,先除掉碍事的蒋莉莉来灭口,再顺水推舟地,想把她也一起推入深渊。
可是……
在火车站见面之前,她秦水烟,根本就不认识苏念禾这个人。
她怎么可能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抢走苏念禾最想要的东西?
这根本不合逻辑。
除非……
秦水烟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所以,苏念禾最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夜在山崖上,她们短暂休憩时的那段对话。
苏念禾坐在她旁边。
她说,她心里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男人。
她说,他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在她身边。
她说,她要守身如玉,干干净净地等着他。
她说,她要把最好的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她还说……
她非常,非常喜欢那个人。
为了得到他,她愿意付出她的一切。
……
想到这里,秦水烟的心,猛地一沉。
苏念禾最想要的东西。
是一个男人。
为了那个男人,她甘愿放弃城里的一切,来到这穷乡僻壤下乡。
为了那个男人,她可以忍受一切艰苦,只为了守着一份所谓的“干净”。
那么,自己抢了她的东西……
总不能是……
她抢了苏念禾的男人吧?
荒谬。
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来到这个时代,接触过的异性屈指可数。
下乡之后,更是除了许默,就没跟哪个男人有过多的交集。
等等……
许默?
秦水烟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像是被自己这个念头给惊到了,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和许默,上辈子也就算了,这辈子却是第一次见面。
苏念禾又怎么会……
除非……
一个更加荒谬,更加离奇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难道苏念禾……
也跟她一样?
她……
“咚咚咚——”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