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平日里在她面前大气不敢出的乡邻,此刻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她感觉自己的脸皮像是被活生生扒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然而,真正让她遍体生寒的,是秦水烟接下来的话。
“刘大娘, 您想想,一只被黄鼠狼吸干了血的死鸡,身子都僵了,它自己可不会跑。”
她那双明艳的狐狸眼微微弯起,带着一丝天真无邪的笑意,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像淬了冰。
“它不会从村东头的您家,大老远地跑到村西头的山脚下。除非……”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刘大娘煞白的脸。
“除非,是有人,故意把这只倒霉的死鸡丢在那儿,就等着哪个老实巴交的倒霉蛋捡到,然后再算好时间冲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地碰瓷讹人,对不对?”
碰瓷!讹人!
这两个词,比“偷鸡贼”还要难听百倍!
周围的村民们瞬间恍然大悟,看刘大娘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看热闹,现在已经带上了深深的警惕。
“我说呢!这事儿怎么这么巧!”
“好家伙,这心思也太毒了!专挑许家这种老实人下手!”
“以后可得离她家远点,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被她讹上!”
每一句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刘大娘的脸上。
她彻底慌了。
她可以撒泼,可以耍赖,但她不能背上“碰瓷讹人”的名声。在这乡里乡亲的村子里,这名声一旦坐实了,她家以后就别想抬起头做人了!
“不……不是的!我没有!”刘大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摆手,“对对对,你说得对!这鸡……肯定不是我家的!是我老糊涂了,看错了,看错了!”
“我的鸡……我的鸡啊,估计是跑出去玩了,对,跑出去玩了!我……我现在就回家找找,再找找……”
刘大娘语无伦次地说着,脚步已经开始往后挪。她心痛地最后瞥了一眼秦水烟手上那只肥硕的死鸡,那可是实打实的肉啊!
紧接着,那心痛就化为了怨毒,她抬起头,死死地瞪着秦水烟。
“这位知青,”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压得极低,“你初来乍到,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我劝你一句,一个地方一个活法,不好好守规矩,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说完,她不再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身,拨开人群,仓皇离去。
秦水烟看着她狼狈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好啊,”她轻声应道,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还没走远的人听见,“我记住了。”
那轻描淡写的四个字,透着一股浑不在意的狂妄,让一些原本还想看后续热闹的村民,都识趣地缩了缩脖子。
这个从沪城来的女知青,不好惹。
这是此刻,所有人心里共同的想法。
刘大娘走了,看热闹的群众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大队长李卫国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刚才差点就判了个冤假错案,现在脸上火辣辣的,比这毒日头晒着还难受。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秦水烟干笑两声:“那个……秦知青啊,今天这事儿……多亏了你。我……我队里还有点事要办,就先走了啊,先走了!”
说完,他像是躲避瘟神一样,叼着烟屁股,快步离开了。
目送着大队长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村道尽头,秦水烟才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
她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透明人一样站在旁边的瘦弱女人。
许巧。
她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却空洞洞的,像是还没从刚才那场羞辱中回过神来。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被风一吹就会倒的脆弱感。
秦水烟走了过去,将那只无头鸡递到她面前。
“喏,这是你捡到的,给你。”
许巧的视线,从秦水烟那双干净漂亮的手,缓缓移到那只鸡上,再慢慢抬起,落在了秦水烟的脸上。
她没想到。
她真的没想到,会有人为她出头。
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
在这个家里成分不好,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地方,她早就习惯了忍气吞声,习惯了被误解,被欺负。她以为今天,她又要像往常一样,打落牙齿和血吞,默默地承受下这一切。
可是,这个叫秦水烟的姑娘,像一道光,就这么突兀地照了进来。
那被死死压抑在心底的委屈、恐惧、无助,以及被污蔑时那种百口莫辩的绝望,在这一刻,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决堤而出。
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谢谢……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这鸡……你拿走吧……我,我不敢要。”
秦水烟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没什么表情地皱了下眉。
她最烦人哭了。
她没有安慰,只是直接将那只鸡塞进了许巧怀里。
“有什么不敢要的?你捡到的,就是你的。天经地义。”
鸡身冰凉的触感,让许巧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这个漂亮得有些不真实的姑娘。
“你……你叫什么名字?”许巧小声问。
“我叫秦水烟。”她答道,然后反问,“你呢?”
“许巧。”
“许巧。”秦水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点了点头,神情恢复了最初的疏离平淡,“好,我记住了。”
她说完,便不再多看许巧一眼,转身对一直安静等在一旁的顾清辞说:“走吧,回去了。”
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脚步一顿,回头对还抱着鸡发愣的许巧补充了一句。
“我是最近刚来和平村的知青,住在知青点。我要回去做饭了,再见。”
话音落下,她便带着顾清辞,头也不回地朝着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秦水烟和顾清辞的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处。
许巧还站在原地。
被欺负得久了,她早已将逆来顺受刻进了骨子里。
辱骂、白眼、冤枉……这些都是她生活里的家常便饭。
她以为今天也会和往常一样,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默默咽下所有委屈,或许还要被迫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去赔偿。
公平。
这两个字,许巧只在小时候的书本上见过。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这两个字,为她挣回来。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鸡。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在地上寻找,很快便看到了那个被秦水烟斩落在尘土里的鸡头。
她走过去,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泥土。
眼泪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她没有让它们掉下来。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将那股酸涩强行压了下去。
她擦干眼泪,一手抱着鸡身,一手攥着鸡头,佝偻着背,迈开脚步,朝着村西头半山腰的家走去。
这只鸡……秦知青说,是她捡到的,就是她的。
那……她就要了。
奶奶的身子骨一直不好,需要补补。这鸡头、鸡爪和骨架,可以炖一锅鸡汤,给奶奶喝。剩下的肉……就给许默吃。他也很久没吃过肉了。
一想到这,许巧的脚步便快了几分。
她的心里,反复默念着那个名字——秦水烟。
沪城来的知青,住在知青点。
她记住了。
***
与此同时,秦水烟和顾清辞已经走进了知青点的院子。
几个干完农活回来的老知青正光着膀子,端着搪瓷大碗,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乘凉闲聊。
当秦水烟和顾清辞一前一后走进来时,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