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中心的风，带着凝滞骨髓的寒意。这里是灵气彻底枯竭的极点，脚下大地龟裂如蛛网，裂缝深不见底，泛着不祥的灰黑，连最微小的生命迹象都已绝迹。枯槁的草木东倒西歪，枝干焦黑扭曲，形同鬼爪，风过处，只扬起带着呛人土腥的尘沙。
远山被薄薄的黑气笼罩，如同蒙着陈旧的尸布，山影在死寂中模糊不清。天空是单调的铅灰色，无云无星，唯有一轮残月悬于天际，清冷的光辉为这片荒芜的土地镀上惨淡的银霜，却驱不散半分深入骨髓的阴寒。
君青筠与云缥筱并肩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青石冰凉，寒意透衣而入。君青筠素白的仙袍虽已尽力清理，仍残留着斑驳血痕与战斗的印记，袖口磨损，衣摆沾着枯草。她的白发由素丝带松松束起，几缕碎发被风拂至苍白的颊边，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显得清晰，却因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而柔和了许多。
云缥筱的玄色劲装血污未褪，后背的伤口被布条紧缠，暗红色依旧隐约可见。她侧身坐着，玄铁剑斜倚石旁，剑穗上的暖玉在月下泛着微光。那双异色瞳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左眼映着残月清辉，右眼盛满化不开的温柔，目光胶着在君青筠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镌刻进灵魂深处。
两人静默无言，唯有风穿过枯木的呜咽与远山微弱的气流声相伴。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却又奇异地糅合着一丝甜意，如同寒梅上的积雪，冷冽中透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良久，云缥筱才低声开口，嗓音沙哑，被风吹得有些飘忽：“青筠，还记得霜月轩的竹影吗？”
君青筠侧首看她，眼中掠过怀念，嘴角笑意加深：“怎会不记得。那时你初入云渺，总爱躲在竹丛后看我练剑，被发现了，还嘴硬说是路过，想偷喝我案上的茶。”
她的声音清润，带着回忆的暖意，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竹影婆娑、茶香袅袅的清晨。阳光透过竹叶，洒在石桌上，也映照着少年桀骜的眉眼与少女温柔的笑颜。
云缥筱嘴角牵起一抹浅弧，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同冰雪初融，显出难得的柔软：“你倒记得清楚。我哪里是想喝茶……不过是觉得你练剑的样子好看，忍不住多看了片刻。”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似要穿透时空，望见前尘：“那时我刚离离痕天，满心对正道的偏见，认定你们皆是伪君子。可见你练剑时的专注，待草木的温柔，心里的坚冰，竟悄悄裂了缝。”
君青筠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掌心微凉，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传递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我也记得，你第一次偷喝茶，烫得直吐舌头，却还嘴硬说茶太淡，不合口味。”
“哪有！”云缥筱反驳，语气里藏着一丝羞赧，“只是不慎罢了。倒是你，明明看见，却不出声提醒，只在旁边偷偷地笑。”
君青筠轻笑出声，眼角泛起晶莹，却非因悲伤，而是甜蜜的回忆：“那时只觉得……你甚是可爱。”
云缥筱颊边微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她转回头，与君青筠深深对视，异色瞳中情意缱绻：“还有月影阁的雪夜。那年冬雪极大，我修炼出了岔子，被正道追杀，躲在山洞里，又冷又痛，以为必死无疑。”
她的声音带着追忆，指尖微微收紧：“是你找到了我，带着温热的茶和厚厚的披风。你蹲在我身边，为我包扎。茶里有桂花，那点甜香，驱散了不少寒意。”
君青筠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轻叹：“那时，我该早些找到你的。若我早到，你也不必受那般重的伤。”
“不怪你。”云缥筱摇头，语气坚定，“能遇见你，已是我此生最大幸事。前世的我看不清，执着于正邪之辨，不敢靠近，平白错过了许多时光。直到转生台再见，我才明白，所谓正邪身份，在你我之间，根本不值一提。”
她的声音微带哽咽，却依旧温柔：“这一世，我很庆幸能再遇你，能与你并肩，能亲口告诉你我的心意。纵使时光短暂，纵使终将湮灭，我亦无怨无悔。”
君青筠的泪水终是滑落，沿着苍白脸颊，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云缥筱，声音充满愧疚与深情：“我也是。前世的我，太过拘泥仙尊身份，太过在意世俗眼光，未能护你周全，让你独吞苦果，为我剥离七情，坠入轮回……”
她的指尖轻柔抚过云缥筱的手背，珍重万分：“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在霜月轩煮你爱的桂花茶，在魔篁花丛旁盼你出现，每个雪夜都会想起月影阁那一晚。我曾以为……我们再无相见之日，前世的遗憾将成为永恒。”
“可上天终究待我们不薄，让我们于此世重逢。”君青筠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坚定的笑，“这一世，我终于可以抛下所有束缚，放下身份与偏见，与你一同面对一切。即便是牺牲，是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因有你相伴。”
云缥筱抬手，用指腹轻柔拭去君青筠眼角的泪，动作小心如对待稀世珍宝：“别哭，青筠。我们该高兴。至少，我们曾拥有彼此，至少，我们一同守护了苍生，完成了约定。”
她将君青筠轻轻揽入怀中，动作极致轻柔。君青筠顺从地靠在她肩头，感受着她胸膛的温热与平稳的心跳，心中悲切渐渐被暖意取代。云缥筱的怀抱不算宽阔，却异常安稳，是能让她卸下所有坚强与伪装的港湾。
“还记得魔篁花下的约定吗？”云缥筱轻声问，下颌轻抵君青筠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说，魔篁象征相守，只要它年年盛开，我们便岁岁相伴。”
君青筠靠在她肩头，轻轻颔首，声音带着鼻音：“记得。我曾以为，我们能等到花开，能一起煮茶论道，看遍山河。”
“会的。”云缥筱语声笃定，“纵使我们不在了，魂魄也会化作风雨，化作花香，守护这天地，守护我们在意的人。待来年魔篁花开，离天他们会带着我们的念想，去竹院煮茶，去花下饮酒，便如我们同在。”
君青筠不再言语，只是更紧地回抱她，汲取着她怀中的温暖，呼吸间是她身上淡淡的魔气与血腥混合的、独属于云缥筱的、令她安心的气息。
月光渐斜，清辉将两人身影拉长，紧密交织，如同不可分割的羁绊。风依旧，枯木依旧呜咽，她们心中却盈满平静与安宁。
云缥筱轻抚君青筠的白发，指尖爱怜地穿梭于发丝间：“青筠，能遇见你，爱上你，是我此生至幸。”
君青筠抬头，与她深深凝望，眼中满是深情与不舍：“缥筱，我也是。若有来世，我定要再遇见你，再与你同看霜月轩竹影，共饮月影阁桂花茶，坚守魔篁花的约定。”
“好。”云缥筱重重点头，眼中泪光一闪，却带着温柔笑影，“若有来世，我就在霜月轩等你，煮好桂花茶，候你赴约。”
两人再次相拥，静默无言，只感受着彼此的温度，贪恋这最后的温存。月华笼罩着她们，泛起朦胧银光，为身影镀上圣洁光晕。周遭的荒芜与阴寒仿佛在此刻褪去，唯余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在寂静的天地中心，轻轻回响。
她们知道，时间将至，献祭的时刻即将来临。但心中无惧无憾，唯有对彼此的深爱，对过往的追忆，对苍生的祝福。
远天渐渐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新的一天寓意新生，也意味着她们使命的终结。君青筠与云缥筱依旧相偎，看着晨光一点点驱散黑暗，看着第一缕阳光洒落荒芜大地，带来生生不息的希望。
“该走了。”云缥筱轻声道，语带不舍，却异常坚定。
君青筠点头，缓缓自她怀中起身，与之并肩而立。双手紧紧交握，掌心的温度彼此传递，给予对方最后的力量。
她们向着天地中心的最深处走去，那里是灵气源头，亦是献祭之地。素白与玄黑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渐行渐远，步履坚定，未曾回头。
最后的温存，化作心中永恒的执念；前世今生的羁绊，融为献祭时刻的力量。她们知晓，此一别，即是永诀，却依旧义无反顾。因她们的爱，早已超越生死，凌驾天地，化为不朽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