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电话里那三道冰冷的忙音,如同最后三颗钉子,将我残存的、对人性温暖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表哥的“为你好”,刘峰的“我也很难”,林薇的“保持纯粹”……这些声音像淬了毒的冰棱,反复穿刺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留下的是更深、更无声的溃烂。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壳,在城中村昏暗、潮湿的巷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口袋里,那部老式诺基亚沉默着,再也无法带来任何希望,只余下冰冷的、作为通讯工具本身的物理重量。拾荒换来的十几块钱,暂时缓解了胃里的灼烧,却无法填补灵魂那个巨大的、呼啸着穿堂风的破洞。
耻辱、愤怒、无助、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如同这城中村永远散不去的霉味,紧紧包裹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只是本能地移动着双脚,逃避着那间令人窒息的出租屋,也逃避着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城中村与外部稍微“体面”一些的街道交界处。这里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白光灯管照射着干净得过分的玻璃窗,与周围灰暗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我曾无数次经过这里,看着里面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那里面的食物、饮料,甚至是一包最便宜的纸巾,对于此刻的我来说,都是需要精心计算才能偶尔奢侈一次的享受。
今夜,我鬼使神差地在那扇玻璃窗外停下了脚步。或许是因为店内空调溢出的、带着食物香味的冷气太过诱人;或许是因为那过于明亮的光线,对我这片身处无尽黑暗中的灵魂,产生了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吸引力;又或许,仅仅是走累了,需要一个地方暂时倚靠。
我靠在便利店外墙冰冷的瓷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店内。收银台后面,年轻的男店员正低着头玩手机,表情麻木。货架间空无一人。悬挂在墙角的一台液晶电视,正在无声地播放着午夜新闻,只有画面在跳动闪烁。
我本来对新闻毫无兴趣。那个属于精英阶层、充斥着宏观数据和远大叙事的世界,早已与我无关。我的世界,只剩下下一个垃圾桶,下一顿馒头,和那永远还不清的几十块欠款。
然而,就在我准备移开视线的那一刻,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像一道精准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那是一张脸。一张我刻骨铭心、恨不得食肉寝皮的脸!
邹帅!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温和而自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微笑。他正站在一个灯火辉煌、看起来像是某个高端论坛或颁奖典礼的舞台上,背景板上赫然是“观澜集团”的巨大LoGo,以及“战略升级与未来展望”的字样。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猛地沸腾起来,疯狂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如同战鼓般的巨响!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我苟延残喘的南方小城,一家破便利店的电视屏幕上?!
紧接着,屏幕下方打出的字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眼睛:
【观澜集团新任掌门人邹帅:带领集团迈向新征程,坦言过去战略存在“局部失误”,已进行“必要优化”。】
“局部失误”?
“必要优化”?
这几个轻飘飘的词语,像最恶毒的嘲讽,将我过去数年的心血、我那崩塌的帝国、我所承受的所有痛苦和屈辱,全部否定、扭曲、践踏!
画面切换,是邹帅在接受一个漂亮女主持人的采访。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我能清晰地“读”出他的唇语,能想象出他那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正如何侃侃而谈:
“观澜过去的成绩是显着的,但也确实存在一些……过于激进和依赖个别能力的决策。我们新的管理团队,更注重系统性风险控制和可持续性发展……”
他甚至在提到“个别能力”时,脸上还适时地流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不愿多谈的惋惜!
无耻!卑鄙!
我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咆哮,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我心口万分之一的痛苦!
是他!就是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精心设局,将我引入深渊!他利用我的“食卦”能力为他攫取利润,又在我试图看清真相时,毫不犹豫地将我作为“报废工具”彻底摧毁!他夺走了我的一切——财富、地位、尊严、甚至是我赖以生存的异能!他让我众叛亲离,像一条野狗一样流落街头,靠捡垃圾为生!
而现在,他却站在聚光灯下,以胜利者和救世主的姿态,享受着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荣耀!他将我的失败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局部失误”和“个别能力”,将自己包装成拨乱反正的英雄!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我体内奔涌、冲撞,几乎要将我的身体撑爆!我想冲进便利店,砸碎那台电视!我想冲到北京,找到邹帅,将他那张虚伪的脸砸烂!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真面目!
可是……我能做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散发着酸臭的廉价衣服,手里攥着的是卖废品得来的、沾着污渍的零钱。我连走进这家便利店买瓶水都要犹豫半天,连下一顿饱饭在哪里都不知道,连几十块的诊所欠款都还不起。
巨大的无力感,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滚烫的仇恨,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愤怒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疯狂地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反过来撕咬我自己的五脏六腑。
我感觉喉咙发甜,一股腥气涌了上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得不紧紧靠在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滑倒在地。
便利店的店员似乎注意到了窗外我这个行为怪异、面目狰狞的人,投来警惕的一瞥。
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扇明亮的窗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寒意,却无法冷却我燃烧的血液和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在云端逍遥,而我却要在泥泞里腐烂?
凭什么?!
过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邹帅在“云阙”会所那间包厢里,微笑着递过假钞,说出“你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我在火车站被当众揭穿使用假钞的羞辱;我在招聘会被扔简历的难堪;我打电话求助时遭遇的冰冷拒绝;我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恶臭与卑微;还有刚才,电视屏幕上他那张志得意满的脸……
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几乎要将我彻底吞没。
一种前所未有的、黑暗到极致的念头,如同沼泽地里冒出的毒泡,悄然浮上心头。
死了吧。
一了百了。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是啊,死了,就再也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这无休无止的耻辱和仇恨了。死了,就彻底解脱了。
这个城市有一条江。我记得。浑浊的江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卷带着这座城市的污浊和秘密,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那里,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麻木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记忆中江边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
仇恨烧灼着我,绝望牵引着我。
通往江边的路,仿佛成了我黑暗人生中,唯一清晰可见的、通往“安宁”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