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冰冷粘稠的黑暗泥沼中,一点一点挣扎着浮上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单调而持续的“嘀……嘀……嘀……”声,像冰冷的金属指针,规律地敲打着意识的边缘,穿透厚重的迷雾。随后,是嗅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药物的苦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塑料的冰冷味道,霸道地占据了整个感官世界。
然后,是疼痛。
如同休眠的火山骤然苏醒,剧烈的、全方位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轰然爆发,席卷了刚刚苏醒的神经。头颅像要裂开,太阳穴突突直跳;胸口沉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不知名的伤痛,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四肢百骸仿佛被重型机械碾压过,无处不酸涩,无处不刺痛。尤其是左半边的身体,从肩膀到腿部,都裹着厚厚的、令人窒息的绷带,传来一阵阵钝痛和麻木感。
我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焊死了一样。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激得泪水瞬间分泌。视野里是一片朦胧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模糊的白色人影在晃动。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置信,缓慢地沉淀下来。
记忆的碎片开始混乱地拼凑:刺眼的远光灯,震耳欲聋的撞击,天旋地转,玻璃碎裂的尖啸,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最后,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车祸。蓄意的谋杀。
我动了动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和一种被束缚的感觉。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看到自己的手臂上插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通过细长的软管,一滴一滴地输入静脉。鼻子里也插着氧气管,冰冷的氧气流入肺部,带着一种非自然的清醒感。
这里显然是医院。一间独立的VIp病房,环境整洁到近乎冷酷,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监控仪器环绕在床边,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和曲线。窗外的天光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我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没有完全睁开眼,只是将眼帘维持着一条极细的缝隙,透过睫毛的遮挡,观察着进来的人。
不是预想中的周老板,也不是他那些西装革履的下属。
进来的,是两个人。两个与这间冰冷、昂贵、充满现代医疗科技的VIp病房格格不入的人。
走在前面的,是王姨。
她今天没有穿在小卖部时那件沾着油渍的围裙,而是换上了一件半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棉袄,头发梳理得比平时整齐,但脸上那熟悉的、带着市井精明的皱纹里,此刻却填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和心疼。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老式的、外面套着藤编保温套的铝制饭盒,那饭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甚至有些磕碰的凹痕。
跟在她身后的,是老陈。
他依旧穿着那身仿佛从未换过的、带着面粉渍的深色工装,身上还带着一股从包子铺里带出来的、温暖的面香和肉馅气息。他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只是沉默地跟着,那双常年揉面、布满老茧和粗大关节的手,有些不自在地垂在身体两侧。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那双平时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紧紧地看着病床上的我,里面翻涌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早知如此”的沉重。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周老板告诉他们的?
王姨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那张熟悉的脸庞凑近了,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家常厨房的烟火气。她看着我勉强睁开的眼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圈立刻就红了。
“哎呦!我的个小祖宗啊!你可算是醒啦!”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硬生生压低了,生怕惊扰到我似的,“吓死个人了你知不知道!接到电话说你在医院,我这心啊,一下子就掉井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放下饭盒,想伸手摸摸我的头,又看到我头上缠着的绷带,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最终,只是用那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了拂我露在被子外面、没有插针的那只手的手背。
那触感,温暖,粗糙,带着生活的质感,与我此刻周身弥漫的消毒水冰冷和仪器金属的寒意,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你说说你!好好的大学城不待,非要去掺和那些大老板的事儿!那是咱们小老百姓能碰的吗?”王姨开始数落起来,语气里带着后怕和浓浓的责备,但更多的,是发自肺腑的关切,“钱再多,有命重要吗?这回是运气好,捡回一条命,下次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转身打开那个老旧的饭盒。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是鸡汤。不是饭店里那种加了过多调料、味道浓烈的汤,而是家里小火慢炖、撇清了浮油、汤色清亮、只加了少许盐和几片姜,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鸡肉本身鲜香的原汤。
“赶紧,趁热喝点汤。”王姨用小碗盛出一些,拿起勺子,就要喂我,“我守了一晚上,特意回家给你炖的,用的是老母鸡,最补元气了!你说你一个人在这……”
看着她那焦急而真诚的样子,听着她那带着市井口音的、毫无修饰的关心,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尖一阵发酸。在周老板那个圈子里,我听到的是算计、是利用、是恭维、是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刀锋。而在这里,在这充斥着死亡与伤痛气息的病床前,我听到的,是最朴素的、源于人性的温暖。
“王姨……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几乎难以成言。
“别说话!先喝汤!”王姨不容分说,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勺子里的汤,送到我嘴边。
温热的鸡汤滑过干痛的喉咙,流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仿佛将四肢百骸的寒意都驱散了一些。这味道,简单,却直抵人心。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陈,往前挪了一小步。他从他那宽大的工装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用干净的白纱布包着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纱布,里面是两个还带着温热气的、白白胖胖的肉包子。
包子皮薄馅大,褶子捏得匀称,散发着面食特有的、踏实的香气和肉馅的油润鲜香。这是老陈包子铺里,最普通,也最招牌的肉包。
老陈没有说话,只是把包子递到我的床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意思是:吃点实在的。
他看着我被纱布包裹、插着管子的样子,眉头紧紧皱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低沉沙哑的话:
“……活着,比啥都强。”
活着,比啥都强。
这六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活着。在经历了那场精心策划、旨在夺命的“意外”之后,我才真切地体会到,那些我曾经追逐的名利、地位、周老板的“器重”、杨雪的“诱惑”……在生死面前,是何等的虚妄和不堪一击。
王姨的鸡汤,老陈的包子,他们毫不掩饰的担忧和责备,这最普通的人间烟火气,才是这冰冷病房里,唯一真实、唯一有温度的东西。
我看着他们二人,王姨眼角未干的泪痕,老陈紧锁的眉头和那双沉默却写满故事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有愧疚,有感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逐渐冰冷的愤怒。
我闭上眼,将眼眶里的湿热逼了回去。
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王姨,老陈,”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力量,“谢谢你们。”
我知道,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不再仅仅是那个凭借“食卦”小聪明周旋于权贵之间的“董先生”。
一些更坚硬、更冰冷、也更决绝的东西,正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烟火气的病床前,悄然滋生。
这场杀身之祸,如同一次残酷的淬火。
要么在剧痛中碎裂。
要么,锻打出更锋利的刃。
而我,显然选择了后者。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我的战争,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