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漱石”茶室一番推演,将“海丰号”的命脉关节剖析于张总面前,时光荏苒,又过去数日。大学城的天空依旧湛蓝,秋意渐深,梧桐叶片片染金,随风旋落,铺陈在斑驳的人行道上,踩上去沙沙作响,如同岁月低语。我守着我的“多多麻辣烫”,日子仿佛回到了遇见周老板之前的轨道,熬汤、煮菜、算账、迎客,循环往复。然而,内心深处,我知道那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暗流汹涌,只待风起。
周老板没有再出现,张总那边也暂无消息。这种沉默,并非终结,更像是暴风雨前的静谧,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我照常经营着店面,但对那“三维坐标轴”的运用,已从刻意练习,逐渐内化为一种观察世界的本能视角。清晨赶着送孩子上幼儿园、匆忙点一份打包馄饨的年轻母亲(x轴:劳碌;Y轴:焦灼与关爱交织;Z轴:家庭责任与时间赛跑);午间为一道数学题争论不休、共享一碗麻辣烫加两份面的学生(x轴:求知;Y轴:执着与协作;Z轴:学业攻坚);傍晚收工后,点一碟花生米、二两散白,独坐角落默默饮酌的建筑工人(x轴:疲惫;Y轴:沉默的坚韧与乡愁;Z轴:体力消耗后的短暂放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需求与状态,都在这小小的店铺里,交织成一幅鲜活而真实的市井浮世绘。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店里客人不多。我正拿着小本子,核对上午的采买账目,计算着哪些食材消耗快需要补货,哪些可以暂缓。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数字,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账户里那尚未动用的十万块钱,以及周老板、张总他们所代表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十万块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既有吸引力,又带着莫名的排斥力。
就在这时,店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并非周老板那辆低调而奢华的座驾,而是一辆略显普通的黑色商务车。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张总那位举止干练的秘书,我曾在那次私房菜馆有一面之缘。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牛皮纸文件袋,另一只手则抱着两个印制精美的硬纸箱。
“张老板,您好。”秘书走进店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谦和笑容,“张总派我过来,一是向您致谢,二是把上次说好的咨询费给您送来。”
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咨询费!张总口中的“必有重谢”来了!
秘书将那个牛皮纸袋双手递到我面前,语气恭敬:“这里是两万元现金,张总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您务必收下。”
两万!又是两万!加上周老板那十二万分润后留下的十万,我手中的现金已然达到了十二万之巨!这在我过去守着麻辣烫店,一分一厘计算成本的日子里,是难以想象的数字。我接过纸袋,入手沉甸甸的,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成沓钞票的棱角与分量。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对我那套“观察”与“推演”能力的直接肯定与货币化衡量。
“张总太客气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将纸袋放在柜台下,与之前那十万存放在一起。
“还有这个,”秘书又将那两个硬纸箱放在柜台上,打开箱盖,里面是排列整齐、真空包装的酱鸭,色泽酱红油亮,散发着浓郁的卤制香气,“这是张总酒店厨房自制的酱鸭,用的都是好料,工艺也是老方子。张总说让您尝尝鲜,也送给邻居朋友分一分,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个心意。”
我看着那两箱酱鸭,怕是有二三十只之多。这份谢礼,既有真金白银的实在,也有人情往来的熨帖。张总此举,无疑是希望将我与他的关系,从一次性的“咨询”向更长期的、带有情感联系的“朋友”方向推进。
“让张总破费了,也辛苦您跑一趟。”我向秘书道谢。
秘书完成任务,便礼貌地告辞离去。店里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那两箱酱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以及柜台下那装着十二万巨款的抽屉,无声地宣示着它们的存在。
我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柜台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笔咨询费,拿得比我预想中要快,也要……更轻松。相较于之前帮周老板“观察”张记时那种如履薄冰、与虎谋皮的紧张感,为张总剖析“海丰号”更像是一次纯粹的智力输出,虽然也耗费心神,但少了许多阴诡算计。这让我对凭借自身“本事”赚钱,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更积极的感受。
然而,这笔钱和这些酱鸭,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如何处置?
现金自然要存起来,但那份因财富骤然增加而产生的微妙心绪,需要平复。而这些酱鸭……我看着那油光锃亮的鸭子,心中很快有了计较。
傍晚时分,晚市尚未开始,我先是拎着两只酱鸭,来到了隔壁王姨的小卖部。
王姨正在整理货架,将一些临近保质期的方便面、火腿肠挑出来,准备做特价处理。见到我提着东西进来,她有些意外,随即看到那包装精美的酱鸭,更是讶异:“小张,你这是……”
“王姨,”我将酱鸭放在她柜台上,笑道,“朋友送的,酒店自己做的酱鸭,味道不错,您拿两只尝尝,也给弟弟(她儿子)加个菜。”
王姨拿起酱鸭看了看,标签上印着张总那家高端酒店的名字和logo,她显然认得,脸上顿时露出惊喜又有些惶恐的神色:“哎哟!这……这可是大酒店的东西,听说贵着呢!你这孩子,自己留着吃呗,给我这老婆子糟蹋了!”
“您就别跟我客气了,”我按住她要推拒的手,“上次您那冻豆腐可没少帮我。再说,这东西朋友送的,多,我也吃不完,放久了反而不好。”
听我这么说,王姨才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脸上笑开了花,摩挲着酱鸭的包装,连声道:“那……那姨就谢谢你了!你这孩子,就是有心!赚了钱也不忘本,好,真好!” 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一种“与有荣焉”的喜悦。在她看来,我能收到大酒店送的礼,还能惦记着她,便是极大的出息和仁义的体现。
离开王姨的小卖部,我心里踏实了些。这份酱鸭,维系了与王姨之间那份质朴的情谊,也稍稍冲淡了那笔咨询费带来的、与周遭环境可能产生的隔阂感。
接着,我深吸一口气,提着另外两只酱鸭,走向了老陈的包子铺。
这个时间,老陈通常已经在为明天的早市做准备,和面、发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面粉香气。他正站在巨大的案板前,赤裸着精壮的手臂,用力揉搓着一大团光滑的面团,每一次按压、折叠、推揉,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感和力量感,汗珠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滑落。
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看着他专注的背影。那揉面的姿态,与我脑海中推演“三维坐标轴”时的精密计算,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对照。一个是靠实实在在的体力与经验,与最基础的物质(面粉)打交道;一个则是依靠观察、归纳与玄妙的联想,在人心与世相的抽象层面游走。
“老陈。”我轻声唤道。
老陈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走进店里,将那两只酱鸭放在他旁边一张用来放杂物的椅子上。“朋友送的酱鸭,味道还行,给你和阿嫂尝尝。”
老陈这才停下揉面的动作,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目光扫过那两只印着酒店logo的酱鸭,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惊喜,也无讶异,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去碰那酱鸭,而是拿起旁边一个搪瓷缸,灌了一大口凉茶,然后看向我,语气平淡无波:
“你自己留着吃吧。我这儿,有面粉,有肉馅,就够了。”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我这儿,不吃靠嘴皮子赚来的东西。”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精准地刮在我心头最敏感的位置。“靠嘴皮子赚来的东西”——这七个字,将他与我,将他那揉搓了半辈子的面团与我那日益精进的“坐标推演”,清晰地划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甚至是对立的世界。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试图解释:“老陈,这不一样,我是帮人解决了实际的麻烦,这钱……”
“我知道。”老陈打断我,重新拿起那块面团,继续用力揉搓起来,不再看我,声音混在揉面的“砰砰”声中,显得有些沉闷,“你能耐大,我看得出来。周老板,张总……那都是大人物。他们认可你,给你钱,给你东西,那是你的事。”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我,这一次,里面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透彻:“但这路,是你自己选的。是守着这口锅,把汤熬到极致,还是靠着那‘嘴皮子’和‘眼力见’,去搅和那些是是非非……你自己心里得有杆秤。”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与那团面胚的“交流”中,仿佛那才是世间最真实、最值得投入的事情。
我站在那里,手里还残留着酱鸭包装袋的触感,脸上却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无声地扇了一巴掌。老陈的拒绝,比任何冷言冷语都更让我感到刺痛和……清醒。他没有指责,没有规劝,只是用最直接的行动,划清了他的界限,也映照出了我此刻道路的某种“虚浮”。
我默默地拿起那两只被拒绝的酱鸭,转身离开了包子铺。身后,那富有节奏的揉面声,如同一声声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我的心上。
回到自己的店里,我将那两箱酱鸭塞进了柜台下的角落,那装着十二万现金的抽屉仿佛也在隐隐发烫。王姨的感激与老陈的冷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笔“首笔咨询费”,像一块试金石,不仅测试了我的能力,更测试了我与这周遭世界的关系。
我坐在空荡的店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赚钱,有错吗?凭借自己的洞察力和推演能力,解决他人的困境,获取报酬,天经地义。
那老陈的坚守,错了吗?靠实实在在的手艺,赚取干净的、散发着面粉香气的钱,更是这世间最朴素的道理。
我错了吗?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一条或许能走得更远、看得更宽的路。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打开那个沉甸甸的抽屉,看着里面用报纸包裹着的十二沓钞票,红艳艳的颜色,此刻却显得有些刺眼。我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两箱酱鸭,它们代表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认可与拉拢。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门口,仿佛还能看到老陈那揉面的、固执而坚实的背影。
这“首笔咨询费”,我拿到了,但它带来的,远非单纯的喜悦,而是更深的迷茫与自省。我知道,我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继续深耕这市井烟火,将麻辣烫的滋味做到极致;另一边,则是沿着周老板、张总们打开的缝隙,走向一个充满机遇也遍布陷阱的广阔天地。
路,该怎么选?
我缓缓合上抽屉,将那十二万和满腹的心事,一同锁了进去。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大学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喧闹声再次传来。今晚的汤,还需要我亲自去调最后的味道。至少此刻,我仍是这“多多麻辣烫”的老板,这锅汤,还需要我来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