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俊像一阵风似的刮走之后,我店里那点可怜的周末午间人气也跟着散了。阳光斜斜地挪移,将窗格的影子拉长,店内的空气重新变得滞重而冷清。我收拾完他那桌狼藉的碗筷——那大海碗里只剩下一点残汤和凝固的油花,仿佛记录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能量补充——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那个关于“遗漏文件”的预感,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深处,不致命,却时刻提醒着它的存在。我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反复擦拭着已经光洁如新的柜台,整理着本就井井有条的选菜柜,甚至开始核算下周需要补货的清单,用各种琐碎的数字填充脑海,试图将那荒谬的念头挤出去。
“一定是我想多了,”我一边清点着所剩不多的肥牛卷,一边在心里默念,“他看起来是有点毛躁,但能参加重要竞赛的,哪个不是尖子生?做事肯定有分寸。遗漏文件?这种低级错误怎么可能……”
理性告诉我,我的预感毫无根据,纯粹是守店太久产生的幻觉。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心底某个角落执拗地低语:万一呢?万一那看似荒诞的联想,并非空穴来风呢?
这种矛盾的心态,让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变得格外难熬。时间像是被黏稠的胶水拖住了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缓慢而清晰。我时不时地抬头看墙上的钟,计算着距离他竞赛结束还有多久。这种无意识的关注,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和一丝羞愧。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像一个暗中观察的偷窥者了?
阴云与归来的身影
下午四点刚过,天色就不可逆转地黯淡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彻底吞噬了阳光,气温骤降,寒风开始更用力地拍打着店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某种不祥的结局配乐。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在心头,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就在这阴郁的背景下,店门再次被推开了。
不是周末出来觅食的欢快学生,也不是匆匆打包的上班族。那个身影带着一股与这寒冷天气融为一体的、沉重的低气压,缓慢地挪了进来。
是陆俊。
他依旧是中午那身灰色卫衣和牛仔裤,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垮了下来。头发比中午更加凌乱,眼下的青黑也更深重了,但那曾经锐利明亮的眼神,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没有背那个装着笔记本电脑的背包,只是空着手,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他甚至没有走向选菜柜,只是径直走到中午他坐过的、离门口最近的那个位置,颓然地瘫坐下去,双手插在头发里,手肘撑在油腻的桌面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比中午那个关于文件的念头更具体、更冰冷,瞬间攫住了我。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安静得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声凄厉的呜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走了过去。我没有立刻打扰他,只是轻轻地将茶杯放在他手边。
他似乎被这微小的动静惊动,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他看到是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茫然的痛苦。
“同学,你……没事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不带过多探究的意味。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盯着桌面某处虚无的点,仿佛那里有他失去的全部世界。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像不断收紧的绳索。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准备默默退开,给他留点空间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哭腔。
“……输了。”他吐出两个字,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抽气。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继续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眼神空洞,“……要是……要是那个‘数据备份’文件夹……我没有漏掉……没有漏掉那个该死的压缩包……我就能……我就能拿奖了……”
“数据备份”文件夹!
漏掉!
压缩包!
这几个词,像一道道精准的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所有的迷雾、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欺骗!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我手脚发麻,几乎站立不稳。
中了!
真的中了!
我中午那个荒诞不经的、被我自己拼命否定的预感……竟然……分毫不差地应验了!
不是大概可能遗漏文件,而是精准到了“数据备份”文件夹里的“压缩包”!
这已经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这根本不是巧合!这是一种……一种近乎恐怖的精准预测!
强烈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我。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愧疚感!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我的胸口,砸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我当时明明感觉到了!我明明想到了!我甚至已经在脑海里构建出了那个模糊的“模型”!可我为什么没有说?!为什么因为那可笑的“缺乏依据”、“恐被误解”,就选择了沉默?!
如果我当时……哪怕只是含糊地、隐晦地提醒他一句“同学,竞赛前文件都仔细检查一遍哦,别漏了啥”,结果会不会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就因为这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改变?
这沉重的可能性,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所有的斗志、所有的努力,可能就因为这一个疏忽,付诸东流。而我,一个或许能改变这一切的旁观者,却因为懦弱和怀疑,袖手旁观。
“我……我他妈真是个傻逼!!”陆俊突然低吼了一声,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茶杯里的水剧烈地晃动起来。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堤防,在空旷的小店里低低地回荡。
这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良心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安慰?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道歉?我更没有资格。难道要说“对不起,我算到你会漏文件,但没告诉你”吗?
我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承受着内心巨大的冲击和道德上的鞭挞。
不眠之夜与记录的重负
陆俊在那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哭累了,就只是呆呆地坐着。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动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像个游魂一样,踉跄着推门离去,消失在傍晚愈发浓重的暮色和寒风里。
店里彻底安静下来。那杯凉茶,和他坐过的位置,都成了无声的指控。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柜台,甚至没有心思去收拾。我瘫坐在高脚凳上,浑身发冷,双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个蓝色的笔记本,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我几乎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令人不安的热度。
我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把它拿了出来。翻到记录陆俊的那一页,中午写下的那些字,此刻看来,每一个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我拿起笔,笔尖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量。在原先记录的下面,我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忏悔心情,写下新的内容:
“同日,下午约4:15,陆俊返回。
状态:崩溃,颓废,痛哭。
反馈结果:竞赛失利。原因——确认为遗漏‘数据备份’文件夹内关键压缩包。
预感验证:中午之模糊预感(遗漏文件),与实际情况高度吻合,近乎精准预测。
个人感受:极度震惊,强烈愧疚,内心受到巨大冲击与道德谴责。若当时鼓起勇气提醒……后果是否会不同?此事件无法再用‘巧合’解释。恐惧与困惑加剧。”
写到最后几个字,我的笔迹已经有些扭曲。合上本子,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早早关了店。不是因为没生意,而是因为我无法再独自面对这片空间里弥漫的、沉重的负罪感和那令人心悸的“规律”的阴影。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裂纹,毫无睡意。陆俊崩溃的脸,他嘶哑的哭声,还有那精准得可怕的“数据备份文件夹压缩包”,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震惊、愧疚、恐惧、困惑……各种情绪像一锅煮沸的粥,在我心里翻滚。
我开始真正害怕那个蓝皮本子,害怕我记录下来的那些数据,害怕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冒出来的那些联想了。这玩意儿……它似乎真的能触及到某种隐藏在混沌现实之下的、冰冷的、决定性的东西!
可我宁愿我不要这种能力!我宁愿我永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为生计发愁的麻辣烫老板!我宁愿我中午那个预感只是一个可笑的错觉!
然而,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那里,由不得我不信。
那一夜,我失眠了。窗外的风声听起来像是无数个陆俊在呜咽。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我无意中触碰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些食客的行为规律,而是某种……更宏大、更精密,也更令人敬畏和恐惧的……秩序的一角。
而我,这个渺小的、充满私欲和怯懦的个体,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