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未至,蔡州乱葬岗上风如刀割。
荒草伏地,白骨零落,野犬避行。
此处早已不载于官册,连阴司簿上都难寻名姓。
唯有一堆新火燃尽的灰烬尚带余温,在寒夜中袅袅升起一缕青烟,仿佛魂魄不肯散去。
辛元嘉立于火前,手中捧着七张黄纸,每一张皆写一人姓名、籍贯、生年死月,字迹沉郁如血。
他缓缓将纸投入残火,口中低诵:“身无归处,名不留史,然我知尔来路,记尔去程。”话音未落,掌心旧伤忽如冰针刺入,痛得他指尖微颤。
那是北伐断旗之夜,他与七死士共誓于阵前,割掌歃血,盟曰:“宁为南鬼,不作金奴。”如今血誓犹在耳畔,七人却埋骨无碑,尸骨不得还乡。
他凝神望地,忽见火光映照之下,焦土裂纹竟隐隐成字——“七人同埋,口不能言。”
字不成行,痕不连笔,却似天地自发悲鸣,借烈焰之光显形。
辛元嘉瞳孔骤缩,呼吸微滞。
他深知此非幻象:当年祖父教他观天察地,曾言“冤气积则地裂成文,忠魂怒则风传其声”,今日所见,正是埋骨者以无形之口,向世间求一句公道。
远处枯树之下,一人跪伏已逾七夜。
林照影披麻戴发,双膝尽溃,血染褐衣。
她怀中紧抱一截残刀,刃口崩裂,柄上刻一“林”字,深入木理。
她是七人中唯一遗孤,父亲林昭远奉密令潜入金境三年,绘成《山河险要图》献归朝廷,却被指通敌叛国,押至此地斩首灭口。
她辗转千里寻来,只为等一个肯听她说完真相的人。
今夜,她终于等到。
翌日晨雾未散,辛元嘉携范如玉再临乱岗。
风止草偃,天地肃然。
井口已被新土半掩,腐叶堆积,绳索断裂垂落如死蛇。
那井本是当年兵卒掘水所留,后成弃尸之所,三十载无人敢近。
唯有一老妇立于井旁,白发散乱,面如枯蜡,正是守井三十年的孙守泉。
她喃喃不止:“水冷了,水冷了……从前井底有回音,如今沉下去,再没有一声响。”
范如玉轻步上前,柔声问:“婆子可记得七年前那一夜?”
孙守泉猛然抬头,眼中浑浊骤现惊涛:“你们……也来问那个梦?”
原来七年来,每逢月圆,她必梦一青袍男子立于井边,唇开无声,右手五指尽断,左手蘸血在砖上写字。
每次惊醒,便觉井水突寒,似有千魂争出。
辛元嘉不语,蹲身掬水入掌。
井水黑如墨汁,腥腐扑鼻。
他闭目凝神,醉眼照世悄然开启,文脉先觉自心窍蔓延至四肢百骸,化作无形之网,笼罩井底幽冥。
刹那间,他“听”到了。
井水波纹因地下腐气震荡,频率细碎而规律——七种不同的终止呼吸之律,长短错落,正是七人断气之时的气息残响!
更有一丝极细微的颤动,如指节在石上刻字,断续反复,仅两字节奏:昭……雪……
他睁眼,声音低沉如铁:“你夫死前,曾咬指血书‘昭雪’二字,在第三块井砖内侧。”
孙守泉浑身剧颤,猛然扑跪井沿,十指抠进砖缝,指甲翻裂出血。
片刻后,她从内侧抠出一道暗红刻痕,字迹歪斜颤抖,却清晰可辨——“昭雪”,血色经年未褪,宛如昨夜所书。
范如玉取辛元嘉所记七人名录,悄然走访州府旧吏。
三日后,她在城南破巷寻到一名老衙役,酒后吐真言:七人皆南归志士,奉枢密院密令潜入金境测绘地形、绘制关防图,历时两年方成,带回时却被裴守静勾结金谍诬为“私通敌国”。
圣旨未下,刑部已奉“天机匣封令”,七人被押至乱岗,由哑卒赵断枪执行绞杀,就地掩埋,永除口实。
“那赵断枪……”老衙役压低嗓音,“每到月圆就疯魔,半夜爬起,用炭条在墙上画人脸,一张又一张,嘴里念叨‘他们睁着眼’……”
消息传回带湖居,辛元嘉伫立檐下,久久不语。
夜深人静,他再度独行至乱葬岗。
月光惨白,照井如镜。
林照影已候于旁,手中紧握其父残刀。
辛元嘉望着她眼中燃烧的孤勇,终轻轻点头。
当夜,辛元嘉再临井畔,命林照影取父残刀插入土中为祭。
他将清水缓缓注入井心,闭目凝神,金手指全开——月光落水,倒影忽扭曲。
当夜,辛元嘉再临井畔,寒露浸衣,霜色凝眉。
他命林照影取父残刀插入土中为祭。
那断刃斜指苍穹,裂口如怒目,仿佛仍欲斩破天机。
他俯身舀起清水,一瓢、两瓢……缓缓注入井心。
水落无声,却似千钧坠渊,激起无形涟漪。
月光洒落井口,如银练垂冥。
刹那间,倒影忽扭曲,水面不再映星月,而浮出七张面孔——或年少英毅,或中年沉勇,或老迈含恨,皆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唯唇微动,无声开合。
辛元嘉闭目凝神,醉眼照世化作文脉先觉之网,遍搜水波震颤之律。
每一丝波动皆成音符,每一段频率皆藏遗言。
他逐一听辨,心随声颤:
“山河图已交……枢密院暗阁第三格……”
“莫负春耕……田契在灶台下三砖……”
“家中老母……病骨未愈……勿告其死……”
“妻怀六甲……若生男,名继忠……”
“我非叛臣……北境九关防图皆献于国……”
“只愿身后……有人知我姓名……”
最后一声最轻,几不可闻:“将军……我们……没有逃……”
话音未落,井水突沸,热气冲天,蒸腾白雾盘旋而上,在空中凝成四字——民之所向!
笔力千钧,墨气如血,悬于半空,光照数丈。
林照影跪地痛哭,范如玉掩袖垂泪,孙守泉匍匐叩首,口中喃喃:“他们说话了……井底的人,终于说话了……”
片刻后,四字消散,井水归寂,黑如初。
辛元嘉缓缓起身,袍角沾泥,眼中却燃起久违的烈火。
他望向范如玉,声音低沉却如金石掷地:“他们不是叛臣,是无名功臣。”说罢,取朱砂混墨,研于青石砚上,又割掌滴血入墨,执狼毫笔,在素绢之上逐一书写七人全名、籍贯、官职、死因,字字如刻,笔笔带魂,题曰《七忠录》。
范如玉捧卷欲藏,低声道:“此书若现于世,恐招杀身之祸。”
辛元嘉摇头,目光如炬:“藏之愈深,冤气愈重。不藏了。”他抬头望向北方夜空,星河黯淡,唯北斗柄指江南,“明日,我要在北固亭侧立碑,碑无名,文无讳——让天下知,有七人,以死护国,却被弃于野。”
风起云涌,乌鸦惊飞。
远处林梢微动,一道黑影悄然退去,没入荒草深处。
而此时,临安宫中,烛火幽微。
裴守静展阅密报,见“井水显字”四字,手中象牙笏跌落阶前,碎成两截。
他面如死灰,指尖发抖,急召心腹内侍至暗室,咬牙切齿道:“即刻填井,焚屋,杀尽知情者——连那井婆,也不能留。”
窗外更深露重,一片枯叶飘落檐下,宛如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