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春耕将启,冻土初融。
残雪未消的官道上,脚步杂沓,七十三户流民自四乡汇聚而来,肩挑背负,手捧田契,如捧性命。
刘石柱走在最前,粗布裹足,裤脚沾泥,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身后众人皆默然,唯有手中纸契在风中瑟瑟作响——那是辛公亲授之令,是他们从荒年里抢回来的活路。
县衙门前,青石阶冷,铜环寂然。
胥吏横刀拦路,冷笑:“王大人有令,闭门不纳无凭之民。”话音未落,已有差役撕开一张黄榜贴于照壁:“辛公私授田令,所分皆无官凭,违者以盗耕论处。”
百姓哗然。
“这……这不是辛公亲手所发?”有人颤抖着举起田契,纸面泛黄,印文清晰,“我们在带湖听训时,亲眼见他按指印、盖官戳!”
“如今说无凭便是无凭?”陈禾生挤上前,识字农夫出身,一眼便看出榜文出自州府笔吏之手,用的是压人不用理的狠招,“他们要夺我们的命根子!”
人群骚动,却无人退去。
夜色渐沉,寒风刺骨,他们跪在县衙门外,手捧田契,仿佛那是最后的凭证。
直到三更天,消息传来:王文谦已遣快马赴临安,状告辛弃疾“擅割官田,蛊惑流民”。
刘石柱猛地站起,双目赤红:“走!去带湖!找辛元嘉!”
百里山路,泥泞难行。
他们踩着霜露,踏破晨雾,终于在黎明前抵达南屏山下。
范如玉闻声披衣而出,见众人泥足沾露、面色青白,手中田契紧攥如铁,不禁心头一颤。
她轻轻推开木扉,低声道:“进来吧。”
屋内炉火微温,众人围坐,手仍不肯松开那几张薄纸。
范如玉接过一纸细看,指尖轻抚印痕,忽而轻叹:“田是根,契是命。命乱,则心散。”
此时,里屋帘动,辛元嘉缓步而出。
白发披肩,布衣素袍,已非昔日权臣模样,可当他伸手接过那叠田契时,所有人的心都静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只将契纸逐一抚过。
掌心血契微动——这是多年与史书冤案共鸣炼出的感应。
此刻,纸面汗渍斑驳,皆含惊惧之颤,更有数张墨迹浮于表层,隐隐透出重描之痕。
次日清晨,蔡州城南晒谷场。
春阳初升,金光洒地。
一根竹竿高竖,布幡迎风展开,八个大字赫然入目:“真伪自照,天地为证。”
百姓闻讯蜂拥而至,挤满了整个场院。
有人认出那布衣老者正是当年湖北转运使辛元嘉,顿时跪倒一片。
陈禾生早已备好笔墨,自发执簿抄录百契副本,一字不漏;郑押司拄杖而来,观印一眼即断:“近月新契,油浮无根,印泥未沉,必是仓促伪造。”
辛元嘉点头,命百户将田契尽数摊开于场中席上,迎着朝阳曝晒。
片刻之后,异象顿生——
十余张契纸上的印泥竟缓缓融化,如泪滴般垂落;而其余真契纹丝不动,油凝如漆,色泽沉实。
人群惊呼。
辛元嘉踱步其间,忽停于一张契前,冷冷道:“此印盖时,你袖口沾了灶灰。”
话音未落,钱算盘踉跄后退,抬袖欲掩,岂料灰烬簌簌而落,洒在契纸上,显出淡淡黑痕。
他当场跪伏,浑身抖如筛糠。
辛元嘉再命众契浸入清水盆中。
真纸因久藏干燥,吸水后缓缓卷向左侧——正是当年官库恒温所留纹理;伪纸新制,浆气未散,反卷向右。
最后一关,他闭目抚契,金手指溯写时指痕。
凡真契,书写者手稳心定,笔力连贯;伪契则三度停顿,皆因临摹慌乱,气息不继。
七十三户真契尽辨。
百姓相拥而泣,有人扑通跪地,磕头不止:“青天再临!青天再临!”
火堆燃起,伪契焚于场中,黑烟腾空,如冤魂化烬。
余烬飞舞之际,万千声音齐吼,震彻四野。
而在远处城墙阴影之下,一道身影悄然退去,衣角翻动,似蛇滑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晒谷场上余火未熄,偶尔噼啪一声,像是谁在低语。
契库存册的小屋内,锁扣轻响,一道黑影俯身靠近柜门——
忽然,风不起,火不动,可那残焰竟微微一跳,仿佛回应某种无声的呼唤。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晒谷场上的火堆早已熄了大半,只余几点猩红在灰烬中明灭,像未闭的眼。
风不起,树不动,可那残火忽地一跳,仿佛被谁轻轻吹了一口。
契库存册的小屋静立于场边,青砖黑瓦,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
门扉紧闭,铜锁沉垂,本该万无一失。
然而一道黑影自墙根游出,贴地而行,轻若狸猫——正是周无痕。
他曾是州府录事参军,因贪赃罢官,如今投靠王文谦幕中,专司阴事。
他奉命而来,只为一把钥匙:烧尽真册,使民契再无对证。
他蹲身于柜前,袖中滑出一根细铁条,正欲撬锁,忽然耳畔响起一声极轻的“噼啪”。
是火?
还是……人语?
他猛地回头。
只见晒谷场中央,余烬微扬,火光映在对面土墙上,竟浮现出一人身影——白发披肩,布衣宽袖,左手执契,右手虚按于心口,宛如碑石矗立天地之间。
那轮廓分明是辛元嘉,却比白日更显凛然,似魂非形,似存非存。
“契在,田在。”低语再度响起,不是从耳入,而是自心底生,如千人齐诵,又似古史回响。
周无痕浑身一震,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他想逃,腿却僵如冻土。
手指一松,铁条落地无声,而那把刚配好的黄铜钥匙,竟从怀中滑落,跌在柜前石阶上,发出清越一响。
他仓皇后退,撞倒檐角陶瓮,碎裂声划破寂静。
待他连滚爬出小院,已是面无人色,不敢再看一眼那间小屋。
而此时,村东更鼓三响。
陈禾生提灯巡夜,素来勤谨。
他途经晒谷场,忽见契库门前有物反光,俯身拾起,正是那把钥匙。
他指尖微颤,认出此钥能开三重铁柜,藏的是淳熙初年蔡州田籍底册,向不示人。
他未声张,只将钥匙裹入粗布,悄然藏于村中小学堂的地砖之下——那是他每日教童子识字之处,四壁皆书声,邪祟难侵。
次日清晨,阳光洒落讲台。
陈禾生执笔蘸墨,转身面向众童:“今日授‘信’字。”
他一笔一画写于黑板之上:人言为信。
最后一捺稳稳拖出,如锁横贯,似要钉住人心。
与此同时,南屏山居。
桑树之下,辛元嘉独坐石凳,掌心血契隐隐发热,如脉搏跳动。
他闭目凝神,心湖荡开涟漪——百里之内,七十三户新耕之田,犁沟纵横,其迹清晰可感。
尤为异者,所有犁痕皆自东向西,与往岁豪强役民逆向而耕截然不同。
他嘴角微扬,低语如风:“他们终于自己掌犁了。”
话音未落,远处山道尘起,一骑快马疾驰而去,奔向州城方向。
马背上的文书袋漆封完好,印着“急递铺”三字朱戳。
而在蔡州县衙后院深处,烛火摇曳。
王文谦立于案前,手中捏着伪契残片,一张张撕成雪屑。
“一纸可晒,人心难晒。”他冷笑,目光阴沉如井,“今日你晒得出印泥,明日我便让官册吞了民意。”
他拂袖转身,从暗格取出一份密奏草稿,墨迹犹湿,标题赫然:“劾辛弃疾越权擅割官田,煽结流民,图谋不轨”。
窗外,柳含章默默收回视线,悄然退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