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风寒,朔气如刀,割面不休。
东滩荒野之上,那一堆干柴终于被点燃了。
火光腾起三丈,噼啪作响,像是自地底苏醒的巨兽,吞吐着暖意与光明,在漫天雪色中撕开一道赤红裂口。
火焰映照在辛弃疾脸上,忽明忽暗,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独立高坡,剑未出鞘,却已锋芒四射。
他身披玄色铁甲,外罩素袍,衣袂翻飞如旗,静立火旁,不带一兵一卒,唯余身后范如玉执氅相随。
她目光凝重,低声说道:“若来者持刃,此火即葬身之地。”
辛弃疾望着远处沉沉雪野,嘴角微扬:“若信已立,火即生门。”
话音未落,北风骤缓,枯林深处传来窸窣之声。
雪地上,十余道人影踉跄而出,衣衫褴褛,面色青紫,有的拄着断矛,有的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如梦游之人。
他们皆去盔卸甲,抛下兵刃于数丈之外,匍匐跪倒在火堆前,额头触雪,瑟瑟发抖。
为首者乃金军校校,年不过三十,满脸风霜,双目通红。
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吾等非不愿战……实不忍见尔等收我敌尸如亲。”他说着,喉头哽咽,“昨夜我兄死于南阵,本欲夺尸焚之,然至战场,见尔等以白布覆其身,置酒祭香,列名碑上……我伏草中,不敢近,只流泪不止。今晨闻‘归’字血书,方知人心尚存,故率残部来降。”
风止,雪轻,火光摇曳如诉。
辛弃疾缓缓闭目,片刻后睁眼,目光清冽如泉。
他并未下令缚人,反而转身道:“李铁头。”
“在!”亲兵头领应声而出,抱拳而立。
“赐棉衣十件,热汤五釜,安置诸位兄弟于避风处。”
众人愕然,降卒更是不敢抬头。
一人颤声道:“将军……不疑我乎?”
“疑则不用,用则不疑。”辛弃疾淡淡道,“尔等能因义而来,便是南朝子民。昔日为敌,是各为其主;今日归心,便是一家人。”
此时,赤奴越众而出。
他曾为金军百夫长,因族人遭权贵所害,愤而投宋,通晓女真语。
他上前以母语安抚众人,语气诚恳,更引他们绕行至忠魂碑前。
那石碑巍然矗立,刻满阵亡将士之名,无论南北,皆列其上。
又有“归”字红布悬于碑侧,虽经霜浸冰结,依旧鲜亮刺目,宛如心头热血未冷。
一名年轻降卒伸手触碑,指尖颤抖,忽然扑跪在地,放声痛哭:“我父葬燕北……不得归……今见此碑,如见家冢!原来世上真有地方,肯容我们这些无根之人入土为安……”
辛弃疾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手按其肩:“自此,尔等归处,不在燕北,而在心安。”
话落,四野寂然。唯有火燃柴响,似回应此言。
范如玉悄然挥手,早有妇人携药箱、棉被而来。
她亲自指挥,将重伤者抬入帐中,轻伤者敷药包扎。
忽见一少年卒蜷缩角落,左腿断裂,裹布渗血,却始终不肯近前。
她走过去,蹲下身,掀开药箱,柔声道:“伤不分南北,痛岂有敌我?”
少年浑身一震,抬头看她,眼中满是羞惭与惊疑。
范如玉不语,只轻轻揭开伤口,涂药包扎,动作细致如抚亲子。
终至完毕,少年伏地叩首,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
百姓见状,纷纷从村舍赶来,捧着粗粮、热粥、旧衣,竟主动分与降卒同坐共食。
有人递上烤红薯,有人为老卒披上袄子,孩童亦围拢嬉戏,不知何者为敌,何者为友。
李铁头立于营门,目睹一切,久久不语,终叹曰:“此非降,乃归。”
火势渐弱,东方微白。
辛弃疾负手而立,望着炊烟袅袅升起,听着营中笑语低回,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他知道,这一夜之信,来之不易;而这信若要长久,还需更多牺牲与坚守。
他转身欲归帐,忽见林小川提枪巡夜而来,神色凝重。
少年经过火堆时,脚步一顿,望向那面残破战旗——旗杆焦黑,布角残缺,却是全军精神所系。
辛弃疾停步,回首看了一眼那旗,又看向远处雪原。
天边,第一缕晨光正悄然刺破云层。
就在此时,一名降卒缓缓起身,拖着疲惫身躯,朝那战旗下走去。
林小川眉头一紧,手按枪柄,正欲上前阻拦——
辛弃疾却轻轻抬手,止住他。
那降卒走近旗杆,并未伸手夺旗,而是默默解下身上破旧衣襟,小心翼翼擦拭那焦痕斑驳的旗杆,动作轻缓,如同擦拭亲人遗物。
他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
“这火……烧得真暖。”(续)
晨雪初融,霜气未散。
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战魂低语,又似千军暗誓。
林小川立于火堆余烬之侧,手仍按枪柄,目光紧锁那名跪拭旗杆的降卒。
少年心中怒焰未熄——此旗乃敢死军魂所寄,曾随辛帅夜袭宿州、血战涡河,三折不倒,七易其主而终归于他手。
如今旗面虽残,焦痕斑驳,却是全军将士心头之骨、眼中之光。
岂容敌卒近前?
更遑论以衣襟轻抚?
他正欲上前夺人,却见辛弃疾一掌轻抬,止于空中,不动声色。
“由他。”
四字如石坠水,沉静无波,却叫林小川脚步顿住。
那降卒浑然不觉身后杀机已凝,只低头专注擦拭旗杆,指尖抚过每一道灼痕,仿佛在读一部无人知晓的史书。
忽而,他喉头微动,低语道:“此旗若至燕京,我族老幼皆知——宋军非寇,乃归者。”
声音极轻,几被风雪吞没,却如惊雷炸于林小川耳畔。
他怔然呆立,握枪的手渐渐松了力道。
脑中浮现昨夜战场:北风卷尸,南兵收殓敌骸,覆白布、祭清酒、书姓名、立碑铭……那一幕,连他们这些亲历者都曾落泪,何况异族之人?
眼前这卒,不过三十上下,脸上沟壑纵横,眼底血丝密布,分明是久经生死、心碎而后醒之人。
他不是来夺旗,是来认旗——认一面能安放亡魂的旗帜。
林小川缓缓闭目,再睁时,眸中戾气尽消,唯余苍茫。
他解下腰间短刃——那是辛帅亲授的信物,刀身刻“信”字,刃口饮过金将首级——轻轻递出。
“持此,可护你归家。”
降卒抬头,双目骤亮,似寒夜见星。
他迟疑片刻,颤抖着伸手接过,伏地叩首,久久不起。
火堆渐熄,灰烬随风飘散,如同旧恨化尘。
天明雪霁,东方云破,霞光洒落冻土,映得残旗如血。
辛弃疾登高南望,立于荒坡之上,玄袍猎猎,目光穿透雪原尽头。
淮河南岸,三处烽燧依旧燃着暗红火信,昼夜不灭,遥相呼应;北岸忠魂碑侧,“归”字红布迎风招展,宛如人心复苏的图腾。
更令人动容者,十余降卒竟自发列队,于河滩搬运断木枯枝,欲修浮桥。
一人断指仍缠布条,却扛起整段树干;另一人咳血不止,仍不肯歇息。
赤奴在一旁低声劝导,用女真语一句句讲述南朝仁政、辛帅义举。
百姓亦纷纷加入,男女老幼,肩挑背驮,竟无一人呼怨。
范如玉立于营前,手中轻抚一面战鼓,鼓面残血未洗,那是昨夜为伤卒压疮止血时溅上的。
她望着雪原尽头,目光悠远,似穿过了千山万水。
“这一程,不是开始……”她喃喃道,“是归来已半。”
辛弃疾闻言回首,与她目光相接,彼此无言,却尽懂深意。
他拔剑划地,剑锋入土三寸,裂痕笔直如檄文:
“传檄蔡州——我军不为掠地,而为归土;不为杀敌,而为复信!”
声落,万籁俱寂。
唯有风卷残旗,猎猎作响,仿佛千军会应,山河共鸣。
就在此时,李铁头快步而来,甲胄未卸,眉梢凝霜,抱拳低语:“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