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县外的青石板路上,晨雾未散。
八个巡城兵扛着铁叉冲进柳树村,什长腰间的铜铃撞得叮当响。
村口老槐树下,三堆未燃尽的纸鸢残片还冒着青烟,几个妇人蹲在灰烬旁翻找,竹篾扎破了指腹也不觉得疼。
都散了!什长踹飞半片鸢尾,火星子溅到卖菜婶子的蓝布裙上,昨儿夜里州府传的令,纸鸢上画山河图的,一概烧!他叉着腰往石磨上一坐,铁叉尖挑起块焦黑的纸角,你们当那是风筝?
那是反诗!
蹲在最前头的小乞儿突然扑过去。
他光脚踩过余温未消的炭块,掌心按在还冒着热气的纸灰上,疼得倒抽冷气,却仍用指腹去粘那片写着民为根的残片。
老妇想拉他,被巡兵一胳膊肘搡开:小叫花子也敢搅事?
那是我...我捡的。小乞儿喉结动了动,脸上的灰被泪水冲出两道白痕,阿婆说,这上面的字能...能让北边的叔叔伯伯回家。
铁叉尖抵住他的胸口。
什长正要喝骂,忽听远处传来梆子响——是里正拎着木牌跑过来,额角的汗珠子直往下滚:各位军爷,这孩子可怜,他爹是隆兴年间战死的厢军......
少废话!什长抽回铁叉,反手给了里正一耳光,再啰嗦连你家房梁上的纸鸢一并烧!他冲手下一挥手,把灰烬全拢到市口,当着百姓的面烧彻底!
小乞儿的哭声混着劈柴声飘出村子时,辛弃疾正站在转运司后堂的书案前。
案头的《御金总论》摊开着,民心可用四字被朱笔圈了三重。
李铁头掀开门帘进来,靴底沾着新泥:大人,柳树村的事...那孩子手背上起了泡,还攥着半片烧糊的纸。
笔杆在指节间转了半圈,地断成两截。
辛弃疾望着窗外摇晃的竹影,喉结动了动:去药局取两贴烫伤膏,让王医正亲自送过去。他俯身拾起断笔,墨汁顺着指缝往下淌,还有,把这月的禄米分一半给柳树村——就说是...卖菜婶子替他儿子求的。
李铁头应了声,转身要走,却被辛弃疾叫住:等等。他从袖中摸出个锦盒,取出块羊脂玉佩递过去,给那孩子,就说...是他爹的老战友送的。
锦盒盖上时,辛弃疾的指尖在《御金总论》的虚实篇上顿住。
书页间夹着半片纸鸢,鸢尾的红绸已被烧得卷曲,却仍能辨出字的残笔。
他闭目静坐,额角青筋微跳——金手指发动时,脑海里的星火图缓缓展开:江南十八州的灯火次第亮起,老卒在酒肆拍桌,学子在书斋击节,连茶棚里洗衣的妇人都哼着走调的民为根。
原来不是我在说,是他们要唱。他忽然笑了,取过狼毫在宣纸上疾书,南风起,春雷动,辛公一喝天地共!笔锋一顿,又添两句,根在北,叶在南,同唱归期不夜天!
未时三刻,钱塘江堤。
青石板铺就的讲席足有两亩大,最前排摆着七张胡床,是给父老们坐的。
辛弃疾站在临时搭起的石台上,玄色直裰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卖鱼的老汉挑着空鱼篓,绣娘抱着没绣完的并蒂莲,连府学的学子都搬着书箱挤在前排。
今日不讲兵法,只教一首歌。他提高声音,江涛声顿时弱了几分,这歌没有曲谱,跟着我念就行。
第一遍,只有二十几个声音。
小乞儿站在最前头,手背的药膏裹得像朵白菊,他扯着嗓子喊:南风起——卖菜婶子抹了把泪,跟着唱:春雷动——
第二遍,声音涨成了一片。
老卒摘下斗笠敲着石墩打拍子,茶博士把铜壶当响器,连巡城兵躲在柳荫里,也跟着哼出半句天地共。
第三遍时,江堤彻底炸了。
辛公一喝天地共——!万人齐吼,震得江面上的船帆都晃了晃。
老渔夫踉跄着爬上石墩,扯开粗布短打,露出后背刺青——还我河山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淡,此刻却红得像团火,根在北——!他用拳头捶着胸口,每一下都带起闷响,叶在南——!
江中心的乌篷船突然停了桨。
撑船的老丈扶着船舷站起来,嘶哑的嗓音混在声浪里:同唱归期不夜天——!十几只船跟着应和,余音撞在对岸的青山上,又荡回来,裹着湿咸的水汽扑在人脸上。
程子修立在人群最后头,手里攥着卷黄纸。
那是辰时刚收到的禁令:敢唱辛氏邪曲者,杖三十,为首者流放。他望着台上的辛弃疾,忽然想起昨日在书斋里,那半页被茶水晕开的《四书章句》——此刻台下的,倒比更像圣人说的民为贵。
那一日,堤上无将,却有万民为阵——
竹板声突然炸响。
沈十二带着个盲童挤上讲台,盲童怀里抱着三弦,指尖在弦上拨出金铁之音。
沈十二甩了甩青衫,竹板击得脆响:舌上无刃,却有千声为刃!他望着台下,目光扫过程子修时顿了顿,这声不是乱,是我汉家儿郎的...心跳!
盲童的三弦突然拔高,像支响箭划破云层。
程子修觉得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禁令。
纸角被汗水浸得发软,他想起望湖楼上那杯泼翻的茶,想起茶渍里的微光——原来那光不是星子,是民心。
若此声为乱,我愿同乱!他扯开嗓子喊,震得鬓角的白发都颤了。
黄纸禁令被他抖开,地投进台边的火盆。
火焰腾地窜起,映得他眼眶发红,程某读了三十年圣贤书,今日才懂——他踉跄着挤上讲台,从沈十二手里接过竹板,真正的道,在百姓的嗓子眼里!
江风卷着火苗舔向天空时,范如玉正坐在转运司后宅的绣楼里。
她面前摊着本暗纹账册,的绣纹像血珠似的,从两浙东路一路点到了庐州。
门帘一挑,林子敬跑进来,额角沾着草屑:夫人,庐州的信!
信笺展开,是熟悉的归正人密语:野艾为帜,夜习战阵。末尾用朱砂添了句:待辛公一曲终了,我们便举火。范如玉把信折成小方块,轻轻放在辛弃疾的书案上。
案头的《御金总论》还摊着,墨迹未干的战歌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子时二刻,江堤只剩一堆未熄的篝火。
辛弃疾坐在石台上,望着火星子往北方飘。
金手指全开时,星火图里的光流比白日更盛——东边有绣娘在灯下绣战旗,西边有老卒在磨箭簇,连千里外的灶房里,都飘来老妇的低语:儿啊,娘听见你回来了。
这一战,我们不夺城,只还家。他对着江风轻声说,泪滴砸在石台上,而家...已在路上。
辛大人!
程子修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他抱着卷书,发冠歪在一边,却笑得像个少年:明日府学问心堂,学生想请大人讲讲...何为北伐。
江涛声中,辛弃疾望着程子修怀里的书影,忽然想起问心堂前那株老梅树——待春深时,该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