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城头的晨雾裹着寒气,沾在辛弃疾的甲叶上,凝成细小的冰珠。
他立在断墙缺口处,望着墙下那条蜿蜒的石径——陈大石老汉的脊背弯成一张弓,肩上的青麻索勒进锁骨,巨石压得他脖颈青筋暴起。爹,歇会儿!十四五岁的陈阿牛扑过来要接,被老汉甩了胳膊:歇啥?
金狗的马蹄声还在山那边响呢!话音未落,麻绳地崩断,巨石砸在青石板上,震得墙土簌簌往下落。
辛弃疾指尖扣住城堞,指节发白。
他看见陈老汉踉跄着去抱石头,枯树皮似的手背蹭出血来;看见阿牛蹲下身,把父亲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哑着嗓子说:爹,这墙,咱家门。晨雾突然漫上来,模糊了父子俩的身影,却清晰了另一种东西——像是有根烧红的铁钎,地戳进他的太阳穴。
这是金手指又动了。
他闭目,万千景象如潮水倒灌:东市铸坊里,鲁七抡着八斤重的铁锤,铁水从坩埚里倾泻而出,在模具里翻涌成血;西巷学塾中,周子昂用炭笔在青砖上写守土有责,七个童子军踮脚够着砖面,小拇指蘸着水临摹;北城壕沟边,林小川举着竹篮喊:拾着箭了!十多个孩童哄抢,每抢到一支,便把箭簇往土里一插,脆生生喊:还我父名!
有酸热的东西从鼻腔往上涌。
他想起昨夜巡城时,那个把亡夫牌位揣在怀里修墙的妇人;想起巷口酒肆的老掌柜,把祖传的青铜酒壶砸了,说铸炮比温酒实在。
此刻这些人的呼吸、心跳、汗味、泪水,全顺着他的血脉往掌心涌——他摊开手,掌纹里像烧着团火,烫得他打了个激灵。
原来,火不在兵刃,而在呼吸之间。他低低念了句,睁眼时,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陈阿牛正把巨石扛上肩,陈老汉在后边扶着,父子俩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长在城墙上的老松。
大帅!
一声尖细的通报惊碎了晨光。
辛弃疾转头,见张承恩带着小德子正往城上爬,皂色公服沾着泥点,帽翅被风刮得乱颤。
这中使原是奉圣命来查辛弃疾私聚义兵的,昨日刚到城下就被百姓堵在栅门前——老妇捧着黑木牌位哭我儿战死陈州,求大帅准我替他守墙,村夫举着竹矛往他面前送您摸摸这锋口,比官造的还利。
纵使远来,不如先登城。辛弃疾没迎上去,只抬手往城墙方向虚引,看看我军如何守城。
张承恩抹了把额头的汗,刚跨上城堞便顿住了。
东边女墙下,几个妇人正把织了半截的棉袍往风里抖,线脚歪歪扭扭,却绣着两个血字;西边望楼前,白胡子老丈正敲那口破铜钟,当——当——的声音比军号还响;更南边的马道上,七八个孩童举着木枪巡夜,林小川走在最前头,木枪尖挑着块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童子军。
这...这成何体统?张承恩的官靴碾过半块碎砖,兵不兵,民不民的...
使君若饿,有汤可饮。
范如玉的声音从灶间飘来。
她系着青布围裙,正往陶瓮里搅药汁,药香混着小米粥的甜,在冷风中散出股暖意。
见张承恩望过来,她指了指竹篾蒸笼:灶上温着热饼,是王屠户家送的猪后腿肉,他说自家养的猪,给守墙的人吃才香
张承恩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接话。
他望着范如玉舀药的手——那双手本该在绣阁里捏绣花针的,此刻却沾着褐色药渍,指甲缝里嵌着草屑。
三更天的风最寒。
废祠的破窗户响,范如玉把最后一盏油灯拨亮些,照亮绿芜手里的药草:这是白头翁,止血最好;鬼针草要晒干了研末,能驱毒...二十多个村妇挤在供桌前,有的搓药,有的编草绳,有个小媳妇抱着襁褓,孩子在睡梦里咂嘴,她就着油灯给襁褓缝补丁,针脚密得像蚂蚁爬。
咻——
金箭破空的声音比猫叫还轻。
箭簇地钉在房梁上,带下来几片瓦灰。
范如玉抬头,见箭尾绑着张黄纸,墨迹未干:降者免屠。
绿芜啐了口,踮脚去拔箭,当年在宿州,金狗说降者免屠,结果杀了三天三夜...话没说完,箭已拔下,她把黄纸撕成碎片,当咱们是吓大的?
拿箭羽来。范如玉摸出针线笸箩,缝战袍里衬。
范娘子说得对!抱孩子的小媳妇把箭羽往怀里一揣,这羽毛扎进金狗脖子里,比刀还疼!
不知谁先哼起了调儿:辛公嚼革我不逃,夫死沙场我守壕...声音细得像游丝,却越传越亮。
范如玉跟着唱,绿芜跟着唱,供桌前的妇人跟着唱,破祠外巡夜的老妇也跟着唱。
歌声裹着药香、裹着草绳味、裹着婴儿的奶香,漫过城墙,漫过壕沟,漫到金军的哨骑营里。
有个金骑攥着缰绳的手松了。
他想起老家的妹妹,去年冬天也这么哼着曲儿给他补皮袄。
箭囊里的箭掉在地上,他狠抽马臀,往北方跑——不是往大营,是往更北的地方,往那个有热炕头、有妹妹哼曲儿的地方。
第四日破晓,鲁七的嗓门炸响在东城:炮成!
辛弃疾挤在人群里,望着那尊黑黢黢的短炮。
炮身铸着汉阳百姓共铸七个字,是鲁七用烧红的铁笔一笔笔烙上去的。试试?鲁七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眼里亮得像铁水。
炮手点燃药捻。轰——
碎石带着风声砸向靶山,惊起一群寒鸦。
百姓们欢呼着往前涌,有个老农挤到最前头,从怀里掏出个粗陶瓮:这是我爹的骨灰,埋墙根儿下。他蹲下身,把骨灰撒在炮架旁的土里,往后金狗要是打过来,就让我爹的骨头硌他们的马蹄!
家家出一人,户户刻一名!林小川的童声突然响起。
他带着童子军绕着城墙跑,每人举着块木牌,此城不为辛元帅守,为祖宗坟土守!
百姓们哄着应和,有提菜刀的屠户,有背竹篓的菜农,有拄拐的老学究。
他们把铁器、石料往城上搬,把名字往木碑上刻,把金疮药往药铺送。
张承恩站在人堆外,看着那面万民誓碑——碑顶万民誓碑四个大字力透纸背,下面密密麻麻刻着三百七十二个名字,没有帅府朱印,没有官府批文,只有歪歪扭扭的指模和血印。
深夜,张承恩在驿馆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德子缩在炭盆边打盹,突然小声道:大人,小的今日听百姓说...他们不是为辛帅死战,是不愿再逃
张承恩披衣坐起。
烛火在万民誓碑的拓片上摇晃,那些名字像活了似的,在宣纸上跳。
他想起城墙上陈阿牛的脸,想起废祠里妇人的歌声,想起炮响时老农撒骨灰的手——原来所谓,不过是一群不愿再拖家带口南逃的百姓,把菜刀磨成刀枪,把锅铲熔成炮管,把破屋当作家园。
次日离城时,张承恩没带帅府的军报,只把拓片仔细卷进竹筒。
他跨上马背,回头望了眼汉阳城——辛弃疾正和百姓一起夯土,粗布短打沾满泥灰,和那个在临安朝堂上引经据典的转运副使判若两人。
若天下皆逃,此城独不退...张承恩喃喃着,踢了踢马腹。
北风卷着黄沙掠过驿道,他怀里的竹筒撞在腰上,发出的闷响,像极了昨夜城墙上的夯土声。
这声响,终会传到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