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子夜,寒风如刀,将汉水南岸的旌旗割得猎猎作响。
辛弃疾立在三丈高的望台之上,狐裘大氅被风卷起半幅,露出腰间玄铁剑的冷光。
他盯着江北三屯稀疏的灯火,喉间滚出一声低笑——金军果然仗着汉水封冻,把防备松在了冰面上。
“赵阿六!”他扬声唤人,尾音被风扯得支离。
老冰匠从台底阴影里钻出来,佝偻着背,手里攥着根铜头铁钎。
他的手背上裂着血口,沾着冰碴子,哈出的白气在眉须上凝成霜花:“大帅。”
辛弃疾指了指脚下泛着幽蓝的冰面:“测测这河。”
赵阿六应了,佝偻着腰往冰面挪。
他每走十步便蹲下,铁钎“当”地叩在冰上,侧耳细听。
第一处冰响沉闷,他摇头;第二处声音发颤,他皱眉;到了中段,铁钎刚碰着冰面,“咔”的轻响便顺着钎杆震上来。
老匠人猛地抬头,额上的霜花都抖落了:“中段薄如纸,走不得!东岸那片……”他抬手指向十里外的浅滩,“冰纹密得像老榆树皮,能过人。可今儿北风紧,冰面脆得很,走快了容易折。”
辛弃疾闭了眼。
金手指在脑内翻涌,祖父辛赞当年夜渡黄河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月黑风高,马蹄踏碎薄冰,惨叫声混着冰裂声刺进耳膜。
他攥紧腰间剑柄,指节发白:“东岸可行,但须无声。”
“得嘞!”赵阿六抹了把脸,转身往营寨去,佝偻的背影很快融进夜色里。
望台另一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范如玉裹着青锦斗篷,怀里抱着个朱漆剑盒,发间的银簪在风里闪了闪:“油柴备了十堆,鼓台搭在南岸最高处。孙阿柳说,今儿的鼓点要震得冰面打颤。”
她掀开斗篷前襟,露出里面系着的红绸——是辛家祖传的定情信物,如今被她缠在鼓槌上。
“阿柳的手冻得握不住槌,”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让伙房烧了滚油,她蘸着擦手……”
“夫人。”辛弃疾伸手抚过她鬓角的霜,“此战若成,我要为天下妇人立座碑,刻上所有击鼓的、烧柴的、缝甲的名字。”
范如玉仰头看他,眼里映着远处将燃未燃的柴堆:“妾不求碑。”她将剑盒塞进他手里,“只愿君踩着这冰过去,再踩着这冰回来。”
三更鼓响。
五千敢死军裹着黑氅,足上缠着浸过松脂的稻草,像一群夜鸦般潜上冰面。
辛弃疾走在最前,每十步便俯身叩冰——他能听见冰下暗流的声音,像蛰伏的毒蛇吐信。
行至中流,“咔”的轻响突然炸在头顶。
最前面的士卒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大帅!”他声音发颤,“冰……冰裂了!”
辛弃疾猛地蹲下,将耳朵贴在冰面。
三息后,他霍然起身,挥剑指向左侧五步:“左移!此处冰下有石,实得很!”
士卒们半信半疑地踱步。
当先那人刚踩上冰面,“咔嚓”一声——冰面竟没裂!
众人回头看辛弃疾的脚印,雪地上只留淡淡痕迹,冰面却连道细纹都无。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元帅踏雪无痕,步步生莲!”
这一喊像把火,敢死军的士气腾地烧起来。
江北金军主营里,完颜雍正裹着狐裘打盹。
忽然,南岸传来闷雷般的鼓声,震得帐外灯笼直晃。
他掀帘而出,正见亲兵跌跌撞撞跑来:“大帅!宋军渡冰了!鼓声震天,怕是有上万人!”
“放屁!”完颜雍踹了亲兵一脚,“冰面能承几个人?必是虚张声势!”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腾起火光——粮仓被点着了!
“秦猛那小子!”辛弃疾望着冲天火柱,嘴角扯出笑意。
他抽剑指向金军帅帐,“跟我冲!”
冰面上的脚步声、喊杀声、冰裂声混作一团。
辛弃疾杀到帅帐前时,后阵突然传来惊呼。
他回头望去,李铁头的断后队正陷在冰窟窿里——金军早凿了冰眼,落水的士卒扑腾着,冰面越裂越大。
“大帅!您先走!”李铁头挥刀砍翻两个金兵,肩头的血喷在冰面上,“末将给您断后!”
辛弃疾想冲回去,金手指却突然轰鸣。
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左挪三步,右闪两步,竟绕开所有薄冰,直扑伏兵统领。
玄铁剑寒光一闪,那统领的人头便滚进了雪堆。
“结绳连人!一个一个拉过来!”他吼着,挥剑劈开挡路的金兵。
李铁头的刀越来越慢。
他身上挨了七刀,每一刀都深可见骨。
最后他攥着敌将首级,踉跄着退到冰边,望着辛弃疾的方向笑了:“大帅……末将没给敢死军丢脸……”话音未落,冰面“轰”地裂开,他整个人沉了下去。
辛弃疾扑到冰边,只捞到半块带血的衣襟。
他攥着那布片,仰头长啸,声音像要撕碎阴云:“此血,不白流!”
战至五更,汉水北岸的三屯已插满宋军旗帜。
辛弃疾立在最高处的望楼上,望着东寨方向未灭的火光——金军残部正据守那里,做最后的顽抗。
范如玉捧着热粥上来时,见他腰间的剑还滴着血。
她将粥递过去,轻声道:“阿柳的鼓槌断了三根,血把鼓面都浸透了。她说,今儿的鼓声,能传到汴京。”
辛弃疾喝了口粥,暖意从喉间漫到心口。
他望着东寨方向的阴云,握剑的手紧了紧——更硬的骨头,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