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张大脚霍地站起,带翻了茶盏,城南货栈那批私盐的账册......
莫急。辛弃疾抬手按住他胳膊,指腹触到粗布下凸起的骨节——这汉子原是运粮民夫,去年洪灾时背出三十个老幼,肩骨至今没长正。
他扫过案上摊开的两淮盐引图,江西屯田册边角被李二牛捏出褶皱,金国边防残卷上朱笔圈着二字,墨迹未干。
先看这个。他从袖中抽出半卷纸,正是昨夜与孝宗密议时写的五策草稿,盐税为源,须破豪商囤积;屯田为基,当用降卒自赎;民夫为翼,贵在信义相召。指节叩在盐引图上,张大脚,明日带我的令箭去通州。
官盐平卖,民运免税——私贩每斤赚百文,咱们只赚二十,断了他们的利。
得嘞!张大脚拍着胸脯震得火盆火星四溅,小的这就去调三十辆大车,保证三日内盐船南下!
李二牛突然开口,声如破瓮:降卒那批人,前日跑了三个。
辛弃疾抬眼,见他刀疤下的肌肉在抽搐——这原是乌桓部将的降卒,上个月整训时亲手宰了两个偷粮的手下,血溅在军帐上,洗了七遍仍有暗斑。你打算怎么处置?
抽够五十鞭,再关三天水牢。李二牛攥紧腰间荆条,南人都说我们是贼,不打狠了,谁信我们真心降?
花厅的炭盆炸响,火星溅在屯田册上,烫出个焦洞。
辛弃疾望着李二牛泛红的眼尾,想起昨夜耶律元亨的笑——南朝的官儿们爱钱、爱权、爱那点虚浮的体面。
他伸手按住李二牛攥荆条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茧传过去:你当他们是贼,他们便永远是贼。
李二牛一怔,荆条掉在地上。
二更天的梆子敲过,范如玉提着铜灯穿过回廊。
她裹着月白棉氅,发间银簪在雪光里泛着冷光——这是嫁入辛府时母亲给的,说银簪镇宅,玉人守心。
转过角门,便听见演武场传来粗重的喘息,火把将雪地照得亮如白昼。
李二牛的营盘里,三个士卒正被捆在木桩上,脊背血肉模糊。
荆条抽在雪地上,激得碎雪飞溅。
范如玉的灯盏晃了晃,灯油泼在氅角,烫得她皱眉。且慢!她提高声音,银簪在发间轻颤。
李二牛转身时,火把映得刀疤发亮:夫人怎的来了?
人非牛马,岂可用痛换忠?范如玉走近,见士卒额角的汗混着血滴在雪上,绽开红梅似的,你抽断十根荆条,他们记的是疼,不是忠。
李二牛梗着脖子:夫人没见过北境的血——我们降时,宋军在城门外杀了三个时辰,老弱妇孺都没留。他突然扯开衣襟,心口一道三寸长的刀疤翻着红肉,这是王统制的亲兵捅的,他说降卒无种
范如玉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想起昨日在府中,辛弃疾翻着降卒名册叹气:八百人里,有三百家眷在淮北。她蹲下身,摸出帕子给最近的士卒擦脸,血渍渗进帕子,像朵枯萎的芍药。明日我带府里的娘子们来送药。她抬头,目光穿过火把的烟雾,再设个赎罪簿——垦田一亩记一分,运粮一车记一分,积满百分给民籍。
士卒突然呜咽起来,泪水混着血珠砸在雪地上。
李二牛望着那团模糊的白影,喉结动了动,弯腰捡起荆条,却轻轻插进腰间的革带里。
三日后,两淮盐场的灶户们围在官仓前,哈出的白气凝成雾。
辛弃疾立在仓顶,玄色官服被海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台下面黄肌瘦的百姓,想起绿芜昨夜送来的账册——转运使王厚与盐商勾结,以霉盐充好虚报损耗,实则将好盐私贩北境,三年间吞了二十万贯。
开仓!他抽出腰间软鞭,鞭梢挑开仓门封条。
秦猛带刀卒冲进去,掀翻麻包的瞬间,白花花的盐粒如瀑倾泻。
辛弃疾抓一把盐在掌心,对着太阳一扬,雪粒似的盐末在光里翻飞:此非霉盐,乃民心之冤!
百姓哄然欢呼,有老妇跪下来捧起盐粒,贴在脸上哭:十年了,没见过这么白的盐!三日后官仓售罄时,账房捧着算盘直颤:大人,除去成本,增收十七万贯!
同一时刻,临安宫城的东暖阁里,李守忠捏着茶盏的手有些发颤。
他奉孝宗密旨探视北伐筹备司,却见辛弃疾伏在案上,五策草图铺了满地,烛泪在《江西屯田图》上积成琥珀。
更漏敲过三更时,辛弃疾突然闭目喃喃:盐流则财动,财动则兵兴......蔡州可图。
李守忠倒退半步,靴底碾到一张草图角。
他俯身捡起,见上面用朱笔写着先取中原腹地,正是当年《美芹十论》里的句子。
当夜,北固亭的江风卷着雪粒打在辛弃疾脸上。
他扶着栏杆,望着江潮如万马奔腾。
盐税已活,屯田初成,民夫将集,谍网待张,唯兵制未立——祖父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兵不在多,在能用。他闭目,百万兵马在脑中列阵,如沙盘上的棋子,忽然蔡州的位置亮如星火。
先取蔡颍,断其右臂。他对着江涛低语,手中烛火忽被风扑灭。
黑暗里,他摸着腰间软鞭的藤纹,仿佛又触到祖父的温度:你道百日太短?
不,它已足够——让我五河入海,直灌北都。
雪停时,张大脚押着粮车出了临安南门。
他裹着辛弃疾送的狐皮大氅,腰间别着那道官盐平卖的令箭。
过九江渡时,船工望着满江星子嘀咕:这雪下得邪性,往年这时候该回暖了。张大脚拍着粮车笑:等把粮送到江西,让那些降卒吃饱了,看谁还敢说咱们南人......
话音未落,远处山林里传来狼嚎。
张大脚手按刀柄,见林边雪地上有半截断箭,箭头沾着暗红——像极了金军惯用的三棱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