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未回头,目光扫过左侧队列——那是前日刚收编的降卒,李铁头裹着半旧的皮裘,正把怀里的热馍掰成小块,塞给身边面色发青的少年。
再往前,老卒刘十八的字旗半垂着,旗面结的冰碴子在月光下泛冷,可他握着旗杆的手却紧得指节发白。
报——斜刺里冲出个小卒,裤脚结着冰壳子,前队周大狗说...说粮袋漏了,最后半袋炒米全撒在雪地里。
队伍里霎时响起抽气声。
有个瘦脸小卒踉跄两步,长矛砸在雪地上:没粮吃,走不动了...话音未落,后列突然炸开声暴喝:放屁!
刘十八拄着长矛挤到小卒跟前,雪地上拖出条深沟。
他鬓角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喉结动了动,像在咽什么滚烫的东西:我守江三十载,见过二十七个主将。
有躲在暖帐里数军饷的,有拿伤兵的药钱换酒喝的。
可这位辛大人——他颤巍巍抬起手,指向队伍最前端那道披重甲的身影,他住草棚,吃冷饼,雪夜给伤兵裹脚时,手冻得比你们还红!
老卒的声音像块烧红的铁,烫得空气都发颤。
瘦脸小卒缩了缩脖子,弯腰去捡长矛。
李铁头突然把最后半块馍塞进少年嘴里,粗声粗气:老子在北边当奴才时,金将的马都比咱吃得好。
如今跟着辛公,冻死也比跪金狗强!
辛弃疾听得清楚,喉间泛起热意。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范如玉今早塞给他的,说贴着心口暖。
忽觉眼前光影交错,金手指如潮水漫过:陈景渊在延和殿拍着茶盏冷笑辛元嘉蓄兵自重,台谏官的弹劾折子堆成山,连圣上面前都摆着制置使私吞军粮的密报。
岩生,他低喝一声,速去传我的话:三日后正午,本使在帅帐交印。
岩生一怔:大人这是...
要他信我无反心,先断他攻讦的由头。辛弃疾望着队伍里渐起的议论声,唇角勾起冷意,但民心这杆旗,我偏要竖得更直。
队伍转过山坳时,前军突然传来惊呼。
辛弃疾抬眼望去,雪地里攒动着好些红点——是范如玉带着妇孺,每人提着个烧得通红的铜炉。
绿芜跑得气喘吁吁,鬓边的绒花沾着雪,怀里还抱着个陶瓮:夫人说,姜汤要趁热喝!
玉娘?辛弃疾加快脚步,却在离人群三步外顿住。
范如玉正蹲在雪地上,握着个小卒皲裂如枯枝的手。
那双手背上全是血口子,她解下自己的绒斗篷裹住,又取过绿芜递来的红绸:这是我南归时阿爹给的嫁衣...
夫人使不得!绿芜急得直掉泪,那是您...您唯一的念想啊!
范如玉没说话,火折地擦燃。
猩红的绸子腾起烈焰,火星子溅到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
有个年轻妇人突然解下自己的棉坎肩,撕成条裹住伤兵的脚:我男人在采石矶战死,这些兵,都是我儿子!
撕我的!
剪我的袄子!
哭声、撕布声、火舌噼啪声混作一团。
老卒刘十八突然跪地,额头砸在雪地上:此非官夫人,乃吾母也!
火光映得雪地一片通红,像要把天都烧着。
张承恩缩在马背上,望着那团火,袖中密奏的纸角被汗浸得发软。
他原拟的军心浮动,恐生变乱几个字,此刻竟烫得他握不住笔。
第三日寅时,演兵场的号角划破雪幕。
李铁头带着降卒扮作,马蹄裹着草绳,闷声闷响地往中军冲。
可刚到阵前,他突然勒住马——前排的宋军士卒赤着脚,脚底板被雪扎得通红,却举着长矛纹丝不动;中军的旗手冻得说不出话,仍举着字旗来回摇晃。
奶奶的!李铁头猛地抽了自己一鞭子,咱在北边当狗时,哪见过这样的兵!他拨转马头,长矛指向后阵,反了!
咱帮男人打金狗!
喊杀声震得雪块从枝头簌簌落下。
辛弃疾立在高坡上,脑中同时映出两幅画面:演兵场里宋军如墙推进,陈景渊在朝堂拍案:辛元嘉收买军心,其志不小!他望着李铁头倒戈时涨红的脸,冷笑:你既疑我收买,我便让你看看,何谓民心所向。
演兵结束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三军列成方阵,铠甲上的冰碴子闪着冷光。
辛弃疾摘下铁盔,白发被风掀起:今三日之苦,不及北地百姓一日之痛!
金狗占我河山,辱我宗庙——他指向北方,声音如裂帛,诸君可愿随我,雪此大耻?
还我河山!
吼声撞碎了云层,惊得林子里的雪扑簌簌往下落。
张承恩望着四野涌来的百姓——他们举着灯笼,提着热粥,还有个老妇跪在雪地里,把煮好的鸡蛋往士卒怀里塞。
他摸出怀里的密奏,提笔抹去旧字,新写的墨迹未干:三军用命,百姓归心,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此。
夜归营帐时,范如玉正守着炭盆补甲衣。
见他进来,轻声道:临安的快马过了江州,明日该到。
必是催交兵符的。辛弃疾解下铁衣,指腹抚过案头的铁匣,但《御金三策》第十七页,我要封进去。他翻开策论,墨迹未干的字在烛火下跳动:兵可解,势不可散;甲可卸,心不可离。
大人!岩生撞开帐门,脸上沾着雪,探哨说江边粮仓有动静,像是转运司的人带着火把夜查!
辛弃疾眸光一冷,手指叩了叩桌案。
铁匣里的策论被风掀起一页,隐约可见二字。
雪还在下,打在帐幕上沙沙作响。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两声,第三声里,辛弃疾听见了江潮的轰鸣——那声音混着校场的喊杀、百姓的灯海、范如玉补甲的针脚声,成了他听过最烈的战鼓。
次日辰时的晨雾里,辛弃疾带着诸将往江边大仓去。
周海蛟的随从扛着铁镐走在最前,锁链撞击的脆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寒鸦。
仓门的铜锁结着薄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在等着什么人来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