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郎的密信裹在蜡丸里,被信鸽衔着落在石桌上:德州细作已入城,粮道暗号更改为雪后春
辛弃疾捏着密信,指节泛白。
他望向东南方——那里是江州的军器库,藏着他偷偷命人打造的百副甲胄、千张硬弓。
夜风卷过梅林,忽然送来一缕焦糊气,像有人在远处烧了半块破布。
起风了。范如玉轻声道。
辛弃疾望着渐起的夜色,将《御金三策》小心收进檀木匣。
匣底压着把断剑,是他二十岁在山东杀金将时留下的。
剑身上还我河山四个字,被磨得发亮。
远处,军器库的方向,有火星子忽明忽暗,像极了雪夜里未熄的炭盆。
二更梆子刚敲过,江州城西北角腾起半片赤云。
军器库走水了!守夜更夫的铜锣声撞碎夜色,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乱飞。
辛弃疾正对着烛火修改茶法试行细则,笔锋在茶税折粮四字上重重一戳,墨汁洇开个黑团。
备马!他甩下狼毫,青衫未系妥当便冲出门去。
范如玉追至廊下,将狐裘搭在他臂弯:夜露重,披着。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的泥点沾在她月白裙角。
军器库外早围了一圈兵卒,浓烟裹着焦糊气扑面而来。
辛弃疾勒住缰绳,见罗璒披甲执剑立在库门前,腰间鱼符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辛使君来得巧。罗璒扯着嗓子喊,守卒说见着金谍翻墙,可等某带人来——他用剑尖挑起半片烧残的布幔,连个鬼影都没逮着,倒烧了个干净。
辛弃疾翻身下马,靴底碾碎几片未燃尽的竹片。
火场里梁柱仍在噼啪作响,残灰被风卷起,落在他肩头像层薄雪。
他蹲下身,用竹片拨弄灰烬,忽觉指尖一烫——是块烧变形的铜锁,锁孔里还插着半截钥匙。
军籍册全没了。罗璒踢开脚边焦黑的木匣,某早说文官管军是胡闹,偏有人要充能吏......
住口。辛弃疾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砸进热油。
他闭目凝神,三日前入库点验的场景在脑中翻涌:青布包角的册籍整整齐齐码在木架上,竹钉穿过纸页的声,云纹麻纸特有的粗糙触感,每册第十七页右下角那个绿豆大的墨点......
取残纸来。他对随侍的亲兵道。
赵阿六被从匠房里拽来,佝偻着背凑近灰烬,浑浊的老眼突然发亮:使君看这烧痕!他捏起半片焦黑的纸角,云纹麻纸纤维粗,烧起来外焦里嫩。枯瘦的手指轻轻一掰,纸页夹层竟露出道白边,若册子叠得紧,中间几层说不定......
撬地窖!辛弃疾霍然起身,震得腰间玉牌叮当响。
几个兵卒抡起铁钎砸向地窖铁格,锈渣扑簌簌落了满地。
当第一册焦边的册子被捧出来时,赵阿六抖得像筛糠:使君您瞧!他指着纸页边缘,这墨色虽暗,江州步军第一营几个字还在呢!
罗璒的脸瞬间白得像墙皮。
他盯着那册残籍,喉结动了动:许是......许是漏了几本......
辛弃疾将残册轻轻放在案上,指腹抚过还我河山的断剑,有人想让我以为全毁了,好夺我军籍。他抬眼看向罗璒,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刀,可惜火能烧纸,烧不掉我记在脑子里的数。
此时府中,范如玉正对着妆镜理鬓。
红苕端着参汤进来时,她瞥见铜镜里那丫头指尖发颤,瓷碗与托盘相碰,溅出几点褐色汤水。夜里凉,喝口热的。范如玉接过汤盏,见红苕的手背上有道青痕,像被什么绳子勒的。
一更天,范如玉在院中折了枝早开的梅。
经过偏房时,窗缝漏出点光——红苕的灯还亮着。
她转身对绿芜耳语几句,小丫头猫着腰钻进阴影里。
后园角门响了声。
绿芜伏在假山后,见红苕裹着斗篷,怀里揣个布包。
黑衣人从墙外翻进来时,她差点叫出声——那是城南赌坊的王三,上个月还因偷牛被官府打了二十大板。
辛夫人接济北人是真,红苕的声音发颤,可......可没提过军器库的事。黑衣人塞给她块铜牌:明日再探,探不着......他摸了摸腰间短刀,你弟弟还在北边呢。
绿芜缩在石后,指甲掐进掌心。
等两人走远,她绕到角门边,用炭块在墙上划了道记号。
次日辰时,安抚司议事厅。
罗璒拍案而起时,茶盏里的水溅湿了辛弃疾的袖口。金谍密信!他举着张染了血的纸,说江西军籍已毁,辛某治下混乱,让金人趁机南下!
辛弃疾接过信,指腹抚过印文。
金大鹰的纹路歪歪扭扭,左翅少了根翎毛——这分明是政和年间的旧印,早毁在靖康战火里了。
再看信中洪都府三字,他冷笑出声:我大宋只有江州,何时有过洪都府?
纸是江南竹浆造的,他将信递给诸将传阅,墨里掺了梅溪的松烟——江州城南的纸坊,十文钱能买一沓。
话音未落,秦猛押着黑衣人撞开厅门。
那王三见了罗璒,腿一软跪在地:将军饶命!
是您说只要烧了册子,就救我老娘......
罗璒的剑掉在地上。
他盯着辛弃疾手里的铜牌——那是军器库地窖的钥匙模子,齿痕分毫不差。
拿下。辛弃疾挥了挥手。
亲兵们涌上来时,罗璒突然吼道:你......你敢动我?
辛弃疾拾起断剑,这剑杀过金将,今天杀个内鬼,正好开锋。
夜漏三更,罗璒被软禁的别院外,墙根下闪过道黑影。
孙景元贴着墙缝摸至窗下,听着里面粗重的喘息,压低声音:若红苕吐实......
窗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