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规抬手,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掸去肩头积下的厚雪。
他身后,云清正把身上那件不算厚实的灰布斗篷又使劲裹了裹,饶是她已是筑基修士,这北地深入骨髓的寒意也冻得她不行。
凌风上前一步,伸手指了指镇子东头几间看起来屋顶尚算完整的屋舍。
“去那边看看能否落脚?”
裴玦把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嘴里哈出的白气也被风吹散。
“赶紧找个能遮风的地方生起火来是正经,”他嘟囔着,“我这身上的娇贵药材可经不住这般冻法,药性失了半分都是暴殄天物了。”
镇子比想象中更破败萧条,连问了好几家挂着客栈幌子的地方,掌柜的都从厚厚的棉布帘子后探出半张苦瓜脸,操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连连摆手。
“对不住嘞,几位客官,真对不住!”第一家客栈的胖掌柜,一边说一边用油腻的抹布擦着柜台,眼神躲闪道:“前几日那场大雪崩,堵死了南边的官道,您看这南来北往的商队,修士,可不都困在咱这小地方了?实在是,连柴房都挤满了人,都是些不好惹的爷,唉……”
第二家稍大些,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划拳行令的喧哗声,门口守着两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抱着胳膊,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他们这一行看似普通的旅人。
凌风刚上前询问,其中一个汉子就不耐烦地挥挥手:“满了满了!快走!别挡道!”
第三家客栈倒是清净些,可掌柜的是个瘦小老头,愁眉苦脸地指着楼上:“客官啊,不是小老儿不做生意,是楼上住满了铁剑门的仙师们,他们包了整层,吩咐了不许外人打扰。”
他压低了声音,“那些仙师脾气不大好,带着兵刃哩。”
看来,想找个正经客栈是没戏了。
最后,几人兜兜转转,找到镇子最边缘一个废弃小屋。
木头墙薄薄一层,被风雨侵蚀得发黑,屋顶也塌了小半边,剩下的一半也露着几个大窟窿,窗户纸早就烂光了,只剩下空洞洞的木头格子。
墨规率先迈步走进去,四处打量了一下,觉得还能安身。
他又使劲的晃了晃,推推木墙,也还算结实。
“就这儿吧。总好过露宿雪地。”
没人出声反对。修行之路并非总是鲜衣怒马,更多时候是风餐露宿,这点艰辛,在场的人都懂。
凌霜挽起袖子,她四处看了看,从门后角落找出一把只剩几根秃条的破扫帚,开始清扫起来。
凌风也不用姐姐吩咐,已经转身又出了门,在四周积雪覆盖的灌木丛和废弃木料堆里翻找,看看有没有能勉强用来修补屋顶和窗户的材料。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对,弟弟就是姐姐的奴隶。
凌风都不知道小的时候因为懒,被他姐打了多少次了。
裴玦则从他那个破烂袋子里面东掏掏西掏掏,不知道在翻什么。不一会儿在面前的地上摆了一溜小瓷瓶,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都有,五颜六色叮叮当当。
云清正也想去帮忙做点什么,刚站起身,就被凌霜轻轻按住了肩膀。“先坐着歇歇,你脸色还白着,没什么血色。”她顿了顿,凑近些道:“我估计寒镜天宫那会,你消耗太大,灵力透支得厉害,这还没缓过来吧?”
云清正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没有反驳。
她确实感到乏力,丹田处空落落的,像是一口枯井,恶战后留下的后遗症远比她预想的更顽固也更缠人。
她没再坚持,依言退回那个角落,屈腿坐下,自顾自的找出来那本法诀。
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沉下心神,依照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层口诀,尝试引气入体。
起初,那感觉颇为受用,清凉之意驱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那溪流骤然变成了冰河,像是数九寒天里猛地吞下了一大块冰坨子,从喉咙口一路冻结到丹田深处。
这什么玩意儿?
这法诀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难道不应该是冰冰凉凉,神清气爽,犹如盛夏之初抱着一块冰瓜吗?
“阿——嚏!”
一个响亮至极的喷嚏猛地爆发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震得脑袋都嗡嗡响。
“云师妹?你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
凌霜赶紧过来看她,这外面简直比正常冬天的数九寒天还冷,在雪地中走了那么长时间,她还以为云清正感冒了。
“没……没事。”
云清正揉了揉发酸发痒的鼻子,只心里觉得十分丢人。
修炼功法,还是听起来如此不凡的《冰心玉女诀》,结果第一步是先把自己冻得打喷嚏感冒?
这要说出去,怕是人家能笑话她一整年啊。
她不甘心。
这一次,情况更糟了。那寒气仿佛变成了脱缰的野马,在她尚未恢复的经脉中来回蹿,完全不受控制。
“阿嚏!阿——嚏!”
接连又是两个更响亮的喷嚏,打得她头晕眼花,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起来。
裴玦正在一边上跟一堆怎么点都点不着的湿柴火较劲儿呢。一看云清正打喷嚏,他又来劲了。
“哟嗬?云师妹这是练的什么独门秘技?是练功啊,还是专门练打喷嚏呢?”
他丢下那不听话的火折子,溜溜达达走过来,也不管云清正愿不愿意,两根手指就搭上了她的腕脉。
裴玦探了片刻,脸上难得的正经。
“寒气入体,郁结经脉。”他松开手,摸着下巴,又开始在他那个百宝袋似的储物袋里摸索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计算药性。
“你这小身板现在虚得很,虚不受补,也扛不住太霸道的药力……”
云清正又困了,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真的感冒了,迷迷糊糊之间就听着有人拽门。
是凌风回来了,抱着一捆子茅草和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他手脚利落地架起梯子,开始修补屋顶的漏洞。
也不过片刻功夫,墨规回来时,手里已经拎着两只皮毛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肥硕兔子。
凌霜见状,自然地接过那两只雪兔,熟练地用削尖的树枝架到火堆上。
油脂滴落在火焰中,立刻爆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浓郁的肉香伴随着烟火气渐渐弥漫开来。
裴玦终于摸出了几个油纸包。
“凌风小子,搭把手,把那个最大的桶给我架到火上去,加点水,烧热它。”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开始冒起热气的水里倒入各种颜色的粉末和粘稠的汁液,“来,云师妹,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你裴哥哥的独门秘方,舒筋活络,驱寒固本,滋养经脉……”
他翘起大拇指,随即又补充道,“就是药劲儿可能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冲,你待会儿可得忍住了,别哭鼻子。”
那桶清亮的热水,很快变成了深褐色,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散发出一股浓烈气味。
“裴玦,你确定这玩意儿泡了真的没问题?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把心放回肚子里!”裴玦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裴玦出品,必属精品!童叟无欺,泡上一时三刻,包管你体内郁结的寒气尽数驱散,浑身暖洋洋,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到时候你可别太感谢我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围同伴也都看着,云清正把心一横,只能硬着头皮试试。
她在凌霜帮忙拉起的一块简陋布帘后,褪去潮湿的外衣,咬着牙,颤巍巍地抬脚,踏入了那桶滚烫的药液中。
呼,真暖和啊。
热水驱散了体表的寒意。但仅仅几息之后,她就感觉皮肤像是突然被无数烧红的细针同时扎刺,又麻又痒又痛的。
云清正起初觉得这是刚猛的药效必然作用,也就忍着。
直到她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视野里的东西开始旋转,变暗。最后,眼前彻底一黑,身子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铺着厚厚干草的地铺上,身上盖着墨规那件外袍。
火烧得正旺,跳跃的火焰将整个小屋映得暖烘烘亮堂堂的。
烤兔子的香气比之前更加浓郁了,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醒了?”凌霜一直守在旁边,见她醒来,立刻端着一碗温热的白水过来。
“你可算醒了!真是吓死我们了。裴玦那家伙配的药浴劲儿也太大了,你刚泡进去没多久就直接晕在里面。还是墨宗主反应快,立刻把你捞出来的。”
她说着,小心地扶起云清正,将水碗递到她唇边。
不是我靠,等会。
谁把她捞出来的?
她一下子清醒了,虽然她没脱光衣服去泡澡,也是穿了里衣的,但这样还是很,很那个吧……
云清正脸上猛地一热,下意识地偷偷瞥向火边。
墨规依旧坐在那里,用一根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柴火。
裴玦也讪讪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点尴尬笑容:“嘿嘿,意外,纯属意外。我也没想到你这身子骨……我是说,你经脉受损之后,对药力的承受力这么敏感。不过你放心,效果应该还是有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通体舒泰,灵力运转都顺畅了许多?”
云清正没有立刻回答,她闭上眼,默默凝神内视。
身体确实感觉轻松了许多,丹田处暖洋洋的。
她再次尝试着按照《冰心玉女诀》第一层的口诀,引导灵力。
这一次,那股冰凉气流变得温顺了许多,流过经脉,最终稳稳地汇入丹田深处。
她这算是成功了吗?
第一层,入门了?
“好像真的成了。”
她睁开眼,还有点不确定。
凌风递过来一条多汁的兔腿。
“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最重要。”
云清正接过那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兔腿,小口小口地啃咬起来。
民以食为天,仙也得以食为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