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这东西,有时并非一道清晰的枷锁,而是一张细密柔软的网,初时不觉,待惊觉时,早已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洛升澜便是在这样一张网里,挣扎了数十年。
一切的裂痕,始于数月前那个看似寻常的夜晚。
卫长风早有预谋,他的目的即是一个一个的击败各宗门的内部防线,让他们从根源上烂掉,烂的透透的才好。
彼时,他就会以救世主的姿态飞身降临,然后用一切诡辩巧思的哲学,系统的洗脑每一个人,看他们斗,斗得两败俱伤,最后将一切心安理得的收入囊中。
“升澜姑娘。”卫长风总是这样的君子做派,声音温温和和。
“或者说……我该如何称呼您?是寒镜天宫那位永远站在光影交界处的影子宫主,还是说,一个连自己名姓都无法拥有的,却独立的灵魂呢?”
只此一句,便精准地刺穿了洛倾漪数百年来以温情和愧疚为材料,辛苦构筑的堤防。
她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战栗,以及隐秘的,被看见的悸动。
卫长风没有急于蛊惑,他像一个耐心的垂钓者,一点点抛出诱饵。
“这世间的规则,由谁而定?是上古那些早已作古的大能?还是如今这些尸位素餐的仙盟耆老?”
他的话语带着煽动性,靠着人畜无害的正道皮囊步步紧逼。
“他们定下规矩,划分尊卑,将鲜活的生命禁锢在名为‘传统’与‘宿命’的牢笼里。洛倾漪是光,你便只能是影?何其荒谬。”
卫长风欲言又止的顿了顿,又看向摇摆不定的她,随即轻笑。
“呵,看看这仙盟,看似秩序井然,内里早已腐朽不堪。世家垄断资源,寒门永无出头之日。如我卫家,世代兢兢业业的换来的是什么?是族人接连不断的短命暴毙,是仙盟高高在上的嘉奖与漠视,这公平吗?”
他又将自己的不幸与洛升澜的不公巧妙地捆绑在一起,串起来,蒙骗她,营造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假象。
“升澜姑娘,你天赋绝伦,心性坚韧,远非寻常修士可比。只因这该死的镜影契约,你便永无超越洛倾漪之日,永无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之时!这非你之过,是这陈腐规则的错!”
卫长风拉过一旁的木椅,悠悠坐下,随即激进道:
“打破它,唯有打破这旧世界,砸碎一切不公的枷锁,才能建立新的秩序!一个只论才能,不论出身,没有影子,只有独立个体的新世界。在那里,你洛升澜,将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你将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名,你自己的道,你自己的……一切!”
他许给她一个无比绚烂的梦,一个她渴求了数百年而不得的幻影。
他承诺,只要她配合,在关键时刻“借”出太阴绫之力,助他完成“净化仙盟”的大业,他便有办法,借助上古秘法,为她斩断那镜影契约,让她获得真正的自由。
最初,洛升澜是警惕的。
但卫长风太懂得如何利用人心的弱点。
他不断通过水镜展示证据——都是某些被仙盟打压的天才,某些因规则不公而陨落的英杰,甚至推演出镜影可能的破解之法。
每一次都言之凿凿,展示最完整,最让人信服的证据链和实例。
卫长风是极具导师的天赋的。
如果他不修仙,不在卫家出生,不加入这一切,那他兴许真的是一个贤臣宰相,或最起码也能是一个私塾先生。
他懂得循循善诱,而非是赤裸裸的合作者。
久而久之,那怀疑的坚冰,在日复一日的蛊惑和对自由极度渴望的灼烧下开始融化了。
姐姐洛倾漪那带着愧疚的关怀,在她眼中愈发像是维持现状的安抚。
宗门规矩在她看来,更是禁锢她的铁律。
她开始相信,或许卫长风,真的是那个能带她走出泥沼的人。
哪怕是与狼共舞。
她又怎么不能成为屠狼的猎人呢,卫长风只是她的一部分,她还坚信,她自己没有被完全蛊惑。
然而,幻梦的破碎,往往始于最现实的残酷。
当卫长风带着仙盟大军兵临城下,当他轻描淡写地将“求和”变成武力威慑,当云承意那张狂而怨毒的嘴脸毫不掩饰地显露,洛升澜心中那被精心编织的梦,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这……似乎与她想象中的合作
不太一样。
及至她依计打开部分阵法,祭出雪拂绫,试图展现力量以取信卫长风时,他眼中迸发的情绪中,让她嗅到了危险。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眉目如画,脉脉含情,令无数人为之倾倒;但里面含着的是深深的毒,要把她的血液冻结成冰,再一击敲碎。
他不是在看人,更不会是在欣赏,他只是在看一件东西。
有价值的东西。
是猎物,
亦是囊中之物。
真正的醒悟,发生在卫长风强行干扰双绫平衡,出手抢夺雪拂绫的瞬间之中。
那股超越此界常理,冰冷无情,仿佛能随意操弄一切,让洛升澜浑身发冷。
这力量绝非正道,它充满了掌控与掠夺的本质,完全变了模样。
而卫长风那志在必得又毫无对合作者半分尊重的姿态,更是彻底打碎了她最后的幻想。
这里没有商量,只有——强制执行。
他根本从来不在乎她的自由,不在乎寒镜天宫的存亡,甚至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履行诺言。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太阴绫的力量,所有的蛊惑,所有的承诺,都只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打开门户,引狼入室。
那她成了什么?
一个被利用殆尽后,随时可以抛弃的蠢货?
一个险些将手足,将整个宗门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罪人吗?
雪拂绫盈盈飘动,向卫长风的方向。
洛升澜看向卫长风,眼中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与彻底的绝望。
她又看向洛倾漪,那个她怨恨了数十年,此刻却因她的愚蠢而陷入险境的姐姐。
她的一生,像个笑话。
“卫——长——风!”
她一字一顿,蕴含着悔恨。
世间枷锁,有形者易断,无形者难解。
寒镜天宫千年传承,那冰封于血脉与秘术中的“镜影”之契,便是后者。
它不锁肉身,只困神魂,将两个本该独立的灵魂,扭曲成光与影的共生。
……
“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墨规的声音冰冷,与他的人,他的剑一样。
往生剑后发先至,漆黑剑身不带丝毫光华,只有纯粹的死寂之意,精准无误地截住了卫长风的雷霆轨迹。
卫长风眼看雪拂绫即将得手,却被墨规的往生剑死死拦住,脸色一变,收回手来,却并不急着对峙。
“墨规,”他声音冰冷,天罚剑不知何时已经显现。此时雷光吞吐,与往生剑的死寂之气相互侵蚀着。
“你幽冥宗偏安一隅,何必一次次来蹚这浑水?与我作对,于你有何好处?”
“看你不顺眼,这个理由够不够?”
卫长风冷笑道:“不顺眼?就为了你那点可笑的喜恶,便要阻我涤荡乾坤,重塑秩序的大业?墨规,你空有一身修为,怎的眼界却如此狭隘!”
“涤荡乾坤?重塑秩序?”墨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用掠夺?用欺骗?用这等藏头露尾、干涉法则的诡异手段吗。”
他的言语锐利如剑,似乎要刺穿卫长风的伪装,丝毫不留情面。
“你的道,便是如此不堪?”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仙盟积重难返,唯有雷霆手段,方能涤荡污浊!你墨规守着幽冥宗一亩三分地,又如何懂得这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墨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便是牺牲无辜,便是背信弃义,便是为了一己野心,将这世间拖入战火?卫长风,你口口声声为了苍生,可你剑下沾染的,有多少是无辜者的鲜血?你许诺的新世界,不过是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的又一重炼狱。”
“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至理!”卫长风厉声道,“旧秩序庇护下的,不过是些蛀虫与废物!唯有打破重组,才能诞生真正的强者,迎接真正的盛世!”
“所以,你便自诩为神,决定谁该活,谁该死?”墨规的往生剑上死寂之气大盛,仿佛连周围的光线都要吞噬殆尽。
“你的道,才是魔道。”
“魔道?哈哈哈!”卫长风狂笑,“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待我功成之日,我便是新的天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墨规,你若再执迷不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你可以试试。”
墨规的回答只有简短的五个字。
往生剑嗡鸣,犹如打开了通往九幽的门户,与天罚剑的煌煌雷威分庭抗礼,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也正是在这两人激烈交锋唇枪舌剑的当口,洛升澜完成了她最后的醒悟与决断。
她看着卫长风那充满野心与疯狂的背影,听着他与墨规那关于“道”与“魔”的争辩,一切都清晰了。
她错了。
她所渴望的认同与自由,绝不应该通过依附另一个更强大的主宰来获得,那不过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她的道是什么,她为什么修仙?
抢丹药,抢秘境,法宝,机缘,天赋。
最后要抢着给他这样的人,当狗。
真正的路,或许艰难,或许渺茫,但必须由她自己来走,由她自己去争。
而此刻,她能做的,唯一能弥补过错、证明自己存在的,唯有如此。
“我不是你的棋子,卫长风。”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也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
“我是洛升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