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里还留着装修的余味,不是刺鼻的工业漆味,是新鲜松木的清苦混着半干乳胶漆的微涩,像刚拆封的旧书里夹着的樟木香,淡得要凑近了才闻得到。林薇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手里攥着块发潮的抹布,指缝里沾着点没擦干净的墙灰,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浅米色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地板是陆沉舟上周带勤务兵铺的,每块木板都对齐了纹路,他蹲在地上敲钉子时,额角的汗比现在还密。
陆沉舟挽着军衬的袖子,正把最后一个书箱往书房里搬。书箱不算沉,但棱角磨得发亮,是他从军区老宿舍搬来的,里面塞满了军事期刊和战术笔记,封面大多泛黄,有的扉页上还留着他早年的铅笔批注,字迹刚劲,和现在没差多少。他的动作依旧利落,弯腰、起身、迈步,一气呵成,只是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眉心,把平时冷硬的眉峰衬得软了些。这房子没请装修公司,硬装是找老乡的施工队做的,铺地板、装窗帘、钉书架这些杂活,全是他抽空带着高远几个勤务兵来弄的,说是“自己动手放心”,其实是林薇提过一句“装修队收费贵”,他就记在了心里,连书架的木板都是他去建材市场挑的,说“实木的结实,能用到孩子长大”。
“歇会儿吧,看你汗都流到脖子里了。”林薇走过去,递过一杯晾好的温水,杯壁上凝着水珠,凉丝丝的,“我刚摸了摸书房的书架,钉子都敲牢了,不用再检查了。”
陆沉舟接过杯子,仰头喝了大半,喉结滚动的弧度很明显。他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收拾得差不多的客厅,嘴角轻轻勾了勾:“基本齐了,剩下的照片明天搬过来再挂,你挑的位置准没错。”
确实齐了。沙发是林薇在家具城挑了三次才定下的米色布艺款,坐上去能陷进去半个身子,她特意选了可拆洗的套子,说“以后有孩子了,弄脏了好洗”;餐桌是陆沉舟拍板的实木桌,厚重得两人都抬不动,他蹲在地上量尺寸时说“实木的经用,咱爸喜欢这种沉的”;窗帘就是上次在商场买的亚麻布料,米白色的,阳光透过来时会变成暖融融的浅黄,像一层薄纱,把客厅衬得格外温柔。阳台的护栏上已经摆了几盆林国栋的兰花,叶片绿油油的,是老人今早特意从老房子搬来的,他说“先让它们占个地方,免得被太阳晒坏了”。
林国栋拄着拐杖,慢慢从阳台走回来,拐杖头在地板上敲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步都比上个月利索。他穿了件藏青色的太极服,下摆扫过踢脚线,沾了点刚擦过的灰尘,却毫不在意。走到客厅中央,他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沙发扶手,又走到餐桌旁敲了敲桌面,脸上的笑就没断过,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开了朵干菊花:“这房子亮堂,南北通透,夏天肯定凉快,比大院那间小破屋强百倍——以前那屋,下午太阳一晒,跟蒸笼似的,你妈在的时候总说要换个房子,可惜没等到。”
“爸,您慢点,刚拖的地板有点滑。”林薇赶紧上前扶他,手掌托着他的胳膊肘,能感觉到老人手臂上的肌肉比刚出院时紧实了些,“您要是喜欢,以后就在阳台摆个小桌子,喝茶看花,多舒服。”
“不用扶,我好着呢!”林国栋摆摆手,挣开她的手,自己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沙发软,他陷进去时“哎哟”了一声,随即又笑了,“这沙发软和,比家里的硬木椅强,以后我就能在这儿看电视了。”他环顾着客厅,目光落在墙角的绿萝上,那是林薇昨天刚买的,藤蔓垂下来,绕着电视柜缠了半圈,“你们小两口住着正合适,以后有了孩子,客厅也够跑。”
陆沉舟靠在餐桌边,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旧表——表盘边缘磨得发亮,是他刚入伍时父亲送的,表带换过三次——然后抬头看向林薇,语气很平静:“我明天出发。”
空气像是被这句话冻住了,客厅里的安静比刚才更沉。林薇手里的抹布顿了顿,指尖无意识蹭过茶几边缘的木纹——那是陆沉舟昨天刚用砂纸打磨过的,边角摸起来光滑,没一点毛刺。她盯着那道浅浅的木纹看了两秒,才低头“嗯”了一声,继续擦茶几上的灰尘,把几个靠垫摆来摆去,其实那些靠垫早就摆得整整齐齐了,她只是想找点事做,免得让他看出自己的不舍:“东西都收拾好了?厚外套带了吗?上次张猛说,边境十月就下霜了,夜里冷。”
“嗯,都收拾好了。”陆沉舟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抹布,扔在旁边的水盆里——水盆是林薇特意买的,粉色的,上面印着小鸭子,和他硬朗的风格格格不入,可他每次都用得很顺手,“边境风大,多带了件军大衣,就是去年过冬穿的那件,你缝的补丁还在呢。”他说的是去年冬天,他大衣袖口磨破了,林薇找了块同色的布,在里面缝了个小补丁,怕他嫌弃丑,还特意绣了个小小的“舟”字,他当时没说什么,后来每次穿那件大衣,都会把袖口翻出来看看。
林薇没再说话,转身去厨房倒了杯热水,递给林国栋,又给陆沉舟续了杯,自己却没喝。她知道他的工作性质,不能问去哪儿,不能问做什么,甚至不能问归期,只能在他出发前,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把担心藏在心里——就像上次他去执行紧急任务,她也是这样,明明整夜没睡,却在他回来时,笑着说“我睡得可香了”。
晚上回到军区大院的临时住处,林薇坐在书桌前,默默给陆沉舟整理行李。他的行李箱是军绿色的,边角磕得坑坑洼洼,是他刚提干时发的,用了八年,林薇说过好几次要给他买个新的,他总说“还能用,扔了可惜”。打开箱子,里面已经放了几件换洗衣物,是他白天自己收拾的,叠得像豆腐块,棱角分明,连袜子都成对摆着,是部队里的习惯。林薇把自己准备的东西一件件放进去:牙刷是软毛的,他说硬毛磨牙龈,上次用硬毛牙刷,把牙龈刷出血了,她记了好久;剃须刀里换了新刀片,是他常用的牌子,她在超市囤了好几盒;还有一管护手霜,柑橘味的,柜员说含凡士林,防皲裂,她特意挑了小支的,方便塞进军装口袋——上次他去边境回来,手上裂了好几道小口子,拿笔都费劲,她看着心疼,这次提前准备好了。
“那边干,记得早晚擦,别嫌麻烦。”她小声念叨着,把护手霜放在最上面,用一件叠好的衬衫压着,怕开车时晃出来。
陆沉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把东西一件件放进行李箱,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他突然伸手从后面抱住她,手臂圈得紧实,掌心贴着她的小腹,带着刚洗过碗的湿意,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里有淡淡的茶叶香——是下午林国栋泡的龙井,他跟着喝了两杯,还说“比部队的苦丁茶好喝”。“一周就回,很快。”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低沉平稳,却比平时多了点安抚的意味,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那是她平时值夜班累了,他给她揉肩的位置。
林薇的动作顿住了,肩膀微微绷紧,然后慢慢放松下来,转过身,把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应了一声“嗯”。他的作战服布料粗糙,带着熟悉的洗涤剂味道——是她常用的那款洗衣粉,柠檬味的,他说“闻着像你身上的味道”,她闻着这个味道,心里的那点闷慢慢散了些,像被温水泡开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