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核心区域,衍圣公孔胤植的住所更是重点。
大门被巨木撞开,精锐的老营兵涌入。
孔胤植穿着朝服,正襟危坐在大堂之上,试图保持最后的体面,但剧烈颤抖的胡须和惨白的脸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孔胤植?”带队将领冷声问道。
“本公正是……”孔胤植强自镇定,
还想说什么“圣人苗裔”,“朝廷册封”之类的话。
那将领却不耐烦听他啰嗦,直接一挥手:
“绑了!押赴府门外,明正典刑!”
如狼似虎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他拖下座位,
连同他试图反抗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一同捆绑起来,推搡着向外走去。
一路上,孔胤植能看到熟悉的院落里,子侄,孙辈,妻妾女眷被驱赶,抓捕,甚至当场格杀的惨状。
鲜血溅在朱漆廊柱上,尸体倒在精美的石刻旁。
他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吼。
千年家族的骄傲与尊严,在这一刻被践踏得粉碎。
就在曲阜城陷入一片血色清洗,李自成的士兵在带路党的指引下,
高效地搜捕,处决孔氏直系成员时,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也在街巷间悄然发生。
当一队士兵押着几名面如死灰的孔氏族人走向临时设立的法场,
其中包括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据说是某位族老的孙子。
路边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她“扑通”一声跪在带队军官的马前,不住地磕头,额头瞬间见血。
“军爷!军爷开恩啊!求求你们,放过小公子吧!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啊!”
老妇人哭喊着,声音凄厉,
“孔老爷他们家是好人啊!年前俺家老头病得快死了,是孔府施了粥,还给了几文钱抓药,这才捡回一条命啊!”
“他们是圣人后代,是积善之家啊!不能杀,不能杀啊!”
这老妇人姓赵,是孔府众多佃户中的一员。
她记忆里,确实有过孔府在年节或灾荒时施舍些微薄粥米的善举。
有孔家修桥补路的记忆,虽然只是监工拿着鞭子督促着百姓干活。
可在长久的奴役中,人会不自觉的美化经历过的痛苦。
这是一种保护。
这些微不足道的恩惠,在她那被苦难填满的人生中,如同萤火般微弱却珍贵。
她选择性遗忘了孔府平日里的印子钱,遗忘了那永远交不完的沉重地租,遗忘了管事们凶神恶煞的嘴脸。
此刻,她脑中只有那碗救命的粥,只有“圣人后代”这个光辉而模糊的概念。
圣人之后,怎么能杀呢?
杀了,是要遭天谴的!
这种根深蒂固的,被千年教化植入骨髓的敬畏,让她本能地站出来,为剥夺她一切的阶级求情。
军官冷漠地看着她,如同看一只蝼蚁。
“滚开!孔府盘剥你们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说他们是好人?再敢阻拦,以同党论处!”
士兵粗暴地将老妇人拖到一边。
她兀自在地上哭嚎,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官军”不听她的道理,不明白为什么“善举”换不来一条生路。
这世道,怎么就连圣人的面子都不给了呢?
她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恐惧。
在另一条街道,士兵们正要将一名被指认出来的孔府管事就地正法时,几个原本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佃户,竟然也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怯懦和哀求。
“军爷,王……王管事他虽然有不对的地方,可也是奉命行事啊……”
一个中年佃户搓着手,结结巴巴地求情,
“要是没了他,明年……明年谁给我们派活儿,谁给我们租田种啊?”
这话听起来荒谬,却反映了更深层次的愚昧与依赖。
长期的压迫和封闭,已经让这些佃户失去了独立生存的想象力和勇气。
他们憎恨管事,却又离不开这套压迫他们的体系。
他们害怕改变,害怕失去那一点点虽然微薄但至少熟悉的保障。
没了孔府,没了这些管事,我们靠什么活?
地是谁的?
种子问谁要?
这种对旧秩序的路径依赖,让他们在压迫者面临毁灭时,竟然产生了兔死狐悲的畸形共情。
带队的小头目是个暴脾气,闻言气得笑了出来,用刀指着那求情的佃户骂道:
“蠢货!闯王说了,杀了这些蠹虫,把田分给你们自己种!以后你们给自己种地,自己收粮食,不用再交租子!还他娘的用得着他们派活儿?!”
那佃户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脸上却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
分田?自己种?
真有这么好的事?
他祖祖辈辈都是佃户,早已习惯了依附和被盘剥,
拥有自己的土地这个概念,对他而言太过遥远和虚幻,
远不如眼前已知的,哪怕充满痛苦的生存模式来得可靠。
甚至,在孔府核心府邸外围,
当士兵们开始搬运府库中堆积如山的粮食,布匹和金银时,
一些围观的贫民眼中,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财富的渴望,竟然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这么多粮食,这么多钱财,都是孔圣人家攒下的啊……就这么搬走了?
一种奇怪的的感觉萦绕在部分人心头。
他们习惯了孔府的富丽堂皇,习惯了那种巨大的贫富差距,并将此视为天经地义。
如今看到这象征性的财富被剥夺,潜意识里竟有些不适,
仿佛破坏了某种固有的秩序。
他们不敢怨恨手持刀兵的闯军,却将这种不适。
隐隐转化为了对孔府覆灭的一丝同情。
这种情绪很难让人理解,却又很好理解。
如同某个时期,许多人们忘记了昔日的痛苦,开始为地主士绅说好话。
这些求情,这些愚昧的悲鸣,在铁血的清洗中,如同几朵微不足道的浪花,瞬间就被淹没了。
它们无法改变任何结局,却深刻地揭示了底层百姓在精神上被奴役的程度之深。
千年的教化与压迫,不仅剥夺了他们的物质,更扭曲了他们的灵魂。
他们在枷锁中待得太久,甚至忘记了自由的模样,反而为这枷锁的破碎而感到不安与恐惧。
李自成的士兵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理解这些复杂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