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扫过赵百户手中的命令,甚至能隐约看到洛水,加固,五十人等字眼。
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感,取代了以往的茫然。
他知道要去做什么,为什么去做。
夜里,他拿出那份命令的抄件,就着篝火,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句。
栓柱也凑过来看。
“二狗哥,这上面说,加固河堤,算,算工,能多记工分?”
栓柱磕磕巴巴地念着。
“嗯!”张二狗重重点头,眼中放光。
“教习说了,工分多了,秋收分粮就能多分,还能优先换新农具。”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
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了纸上。
不再是百户官随口一说,也不在是地主老爷的一句“皇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规矩。
文字,如同最细微却最坚韧的丝线,开始将皇帝威严的意志,与张二狗们那具体而微的劳作,收获,期望,一点点缝合在一起。
一种全新的,基于共同符号和共同利益的认同感,在这十五万屯田军丁中,如同春草般,顽强地萌芽,生长。
朱由检站在城楼上,偶尔能听到随风传来的,屯田军营地里那参差不齐却异常认真的诵读新字的声音。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铸字为剑,炼民为钢。
这柄名为新民的剑,正在血与火的熔炉中,一寸寸地成型。
它或许粗糙,或许充满了争议和敌意,但它锋利无比,且只忠于一只手掌。
那只试图以一己之力,扳动整个时代沉重齿轮的手。
夜深了。
简陋的窝棚里,大通铺上挤满了疲惫的汉子,鼾声如雷。
一天的劳作和操练早已让众人筋疲力尽,鼾声四起。
张二狗却毫无睡意,借着棚顶漏下的微弱月光和远处哨塔的火光,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遍遍笨拙地划拉着。
“天地人,田永王。”他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白天,卫所新派来的那个年轻教习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嗡嗡响。
“陛下天恩,亲编《新民字表》,赐予我等,此乃旷古未有之圣德。”
“学新字,不是为了考状元,是为了让你们能看懂自己的田契,看懂军令,看懂赏罚,是为了让你们不再是睁眼瞎,能真正当家做主。”
“这‘天’字,看好了,就这么两横,比那老字简单多了。”
“这‘田’字,一个方框里面一个十字,就是咱们的命根子。”
“这‘永’字,意思是永远,陛下的恩典,这永业田,永远都是你们的。”
永远,田,张二狗的心砰砰直跳。
他努力回忆着教习在地上用树枝写出的那几个字的模样。
天字好像两道杠,田字像个窗户格子,永字,永字有点难,笔画多。
他伸出粗糙的食指,沾了点唾沫,在冰冷的地面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十字,外面笨拙地圈了一个方框。
“田,”他低声念着,仿佛那不是一个字,而是一块实实在在,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土地。
他又试着画永字,却总是画不好,不是少了点,就是歪了撇。
他有些烦躁地用手掌抹掉,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熟睡的栓柱。
“二狗哥,你咋还不睡,”栓柱迷迷糊糊地嘟囔。
“栓柱,你白天学的那永字,咋写的来着?”张二狗压低声音问。
栓柱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也伸出手指,在微弱的光线下,比划起来:
“好像,先一点,再一横,然后拐个弯。”
两个少年脑袋凑在一起,如同解密天书般,对着地上那扭曲的笔画较劲。
窝棚里,其他鼾声依旧,但这小小的角落,却涌动着一股奇异而执拗的求知欲。
那欲望,并非源于对知识的渴望,而是源于对三十亩永业田那沉甸甸的,触手可及的未来的守护,
张二狗怀里紧紧抱着那块刻着他名字和永业田叁拾亩的木牌。
冰冷的木头贴着他的胸膛,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想起白天那攥在手里的黑土,想起操练时震天的喊杀声,想起文书教的“田”字和“永”字。
“爹,娘,妹子,”张二狗在心里无声地念叨,
“咱有地了,三十亩永业田,官府给的粮种,等渠挖通了,就是水浇地。
栓柱那小子机灵,学字快,等收了粮,交了皇粮,剩下的,够吃,还能攒点,给栓柱说个媳妇,再养头牛。”
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木牌上凹凸不平的字迹,仿佛在触摸着那个触手可及的未来。
劳累了一天的身体沉重如山,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像窝棚外跳跃的篝火,充满了灼热的名为希望的力量。
在这片被血浸透又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上。
张二狗。
这个曾经只想活命的流民少年,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活着,有奔头。
窝棚外,寒风依旧呼啸,卷过洛水两岸无垠的荒原。
但在那无数个如同张二狗一般,蜷缩在简陋窝棚里的屯田军丁心中,却已悄然燃起了无数点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星火。
那是属于土地,属于家园,属于一个平凡人能够抓住的,沉甸甸的希望的星火。
它们在寒夜里无声地跳跃着,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春天。
洛水东岸的风,终于褪去了刺骨的寒意,裹挟着泥土解冻的腥气和青草萌发的微甜,温柔地拂过广袤的田野。
曾经尸横遍野的修罗场,在新屯田令的铁犁与汗水的耕耘下,顽强地焕发出生机。
张二狗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古铜色的皮肤在暖阳下闪着健康的光泽。
他望着眼前这片属于“洛北卫三所甲三什张二狗永业田叁拾亩”的土地,胸膛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踏实与满足。
冻土早已被征服,新翻的黝黑泥土在阳光下蒸腾着湿润的气息,像是大地沉睡后苏醒的呼吸。
远处,蜿蜒的引水渠已初具规模,波光粼粼,如同一条银带,滋养着这片新生的希望。
“二狗哥!喝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