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司衙门的大堂死一般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黏稠而费力。
崔器身后的五十名归义军精锐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他们与那些将衙门堵得水泄不通的漕运巡丁怒目而视。刀鞘与盔甲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片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冲突一触即发。
“吴大人这是要扣押朝廷命官?”崔器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他的手已经再次握住了刀柄。这一次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不敢不敢。”吴有子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下官只是想请大人在此稍作歇息。毕竟大人您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等朝廷的旨意到了厘清了误会下官一定备上薄酒为大人赔罪。”
他嘴上说着“赔罪”但那双眯起的眼睛里却满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他吃准了崔器不敢动手。
这里是淮安闸。是大唐漕运的重地。不是可以肆意厮杀的战场。
在这里动手性质就不是“冲突”而是“兵变”。
崔器身为归义军将领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后果。
“如果崔某非要走呢?”崔器一字一句地问道。
吴有子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仿佛在为崔器的不识时务而感到惋惜。
“那下官也只能秉公办事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竹哨放在嘴边轻轻一吹。
没有声音发出。
但衙门外原本被堵塞的河道上突然骚动起来。
数十艘体型庞大的“巡河战船”从船队的两翼包抄而来。这些战船船体低矮甲板宽阔船头更是包裹着厚厚的铁皮。甲板上站满了手持弓弩的士卒。黑压压的箭头一致对准了崔器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艘小渔船。
更远处水闸之上那十六扇沉重的铁闸门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缓缓落下。将他们所有的退路彻底封死。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陷阱。
一张用“规矩”和“武力”交织而成的大网。
石破金的眼睛红了。
“欺人太甚!”
他怒吼一声手中的巨斧不再有任何犹豫。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劈向了身前的吴有子。
他宁可背上“兵变”的罪名也要先宰了这个恶心的胖子。
但斧头在离吴有子额头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被崔器的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斧柄。
“住手。”崔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头儿!”石破金不甘地嘶吼着。
“我让你住手。”崔器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没有看石破金而是死死地盯着吴有子。
那目光像两柄淬了冰的尖刀。似乎要将吴有子肥胖的身躯刺穿。
吴有子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强撑着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半步。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崔器是一个懂“规矩”的人。
一个懂规矩的人就永远不会做出最坏的选择。
两人对视了足足十息。
最终崔器缓缓松开了手。
石破金不甘地收回了巨斧。斧刃上带起的劲风吹乱了吴有子的发髻。
“好。”崔器只说了一个字。
他转身走到大堂中央那张属于主簿的桌案前坐了下来。
然后将腰间的横刀解下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咣当”一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石破金和身后的五十名归义军士卒也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选择了屈服。
吴有子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对着身后的巡丁头领使了个眼色。
“好生‘招待’钦差大人和众位军爷。千万不可怠慢。”
他说完转身走进了内堂。那背影说不出的轻松与得意。
……
夜幕降临。
淮安闸的官驿内灯火通明。
这里是专门用来接待过往官员的住所。崔器一行人被“请”到了这里。
说是“请”其实就是软禁。
驿站的四周站满了漕运司的巡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驿站的房间内。
石破金烦躁地来回踱步。木制的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就这么算了?咱们就这么被一个胖子给扣下了?”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崔器坐在灯下没有说话。
他正在用一块干净的鹿皮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横刀。
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那不是一柄杀人的兵器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头儿你倒是说句话啊!”石破-金急道,“那孙子已经派人去灵武告状了。等朝廷的旨意下来咱们就真成罪人了!到时候别说查案了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崔器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住的残月。
“你觉得主公会不知道吗?”他忽然问了一句。
石破金愣住了。
“从我们离开彭城的那一刻起。主公就已经算到了会有今天这一步。”
崔器的声音很轻。
“彭城封航。是投石问路。”
“我们逆流追查。是以身为饵。”
“这盘棋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在下。”
石破金似懂非懂地看着崔器。
崔器将擦拭干净的横刀缓缓归鞘。
“噌”的一声轻响。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冲出去。”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
一股带着水腥味的夜风吹了进来。
“而是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传回去。”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支极细的竹管。竹管的两头用蜡封死。
他拔掉一头的蜡封。从里面倒出了一张卷得极细的薄如蝉翼的纸条。
他将纸条展开。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用鲜血在纸条上迅速地画了几个奇怪的符号。
然后他将纸条重新卷好塞回竹管用蜡封好。
“这能送出去?”石破金看着窗外那些密密麻麻的巡丁表示怀疑。
崔器没有回答。
他走到房间的角落里。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鸟笼。笼子里关着一只羽毛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鸽子。
这是他们来时带的“口粮”。
崔器打开鸟笼将那只鸽子取了出来。
他熟练地将那支小小的竹管绑在了鸽子的腿上。
然后他走到窗边。
双手捧着鸽子将它举向了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
鸽子在他的掌心扑腾了两下。
然后“咕咕”叫了两声。
猛地振翅而起。
它没有向高空飞去。
而是贴着地面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般钻入了驿站下方的阴影里。
在所有巡丁都没有察觉到的角落里消失不见。
石破金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
“‘地鸽’。”崔器关上窗户淡淡地说道。
“听风营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