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节度使府。
这里原本是前任节度使的府邸。在经历了吴有子和第五琦的事件后一直处于闲置状态。
如今它迎来了新的主人。
张巡没有选择入住那座象征着奢华与权力的主宅。而是将自己的行辕设在了府邸最偏僻、最简陋的一处偏院里。
这里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库房。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他甚至都没有让人更换房间里那些早已破旧不堪的桌椅。
他就那样穿着一身布满尘土的铠甲。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上。开始了他作为江淮节度使的第一天。
“将军。”南霁云抱着一叠公文走了进来。“这是彭城府尹刚刚送来的本地驻军名册和防务图。”
张巡接过公文。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那双坚毅的眼睛如同鹰隼一般扫过纸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将所有的信息都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彭城守军三万。其中归义军独占两万。且皆为百战精锐。”
“城防、武库、粮仓……几乎所有要害部门都掌控在顾长生的手中。”
“他这是想把整个彭城都变成他自己的独立王国啊。”
张巡放下公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有这个资格。”
南霁云愣了一下。
“将军。您……”
“睢阳之战。若非他千里驰援。我们或许连殉国的机会都没有。”张巡的声音很平静。“他是个英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英雄。不代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座繁华却又暗流涌动的城市。
“这座城市病了。”他缓缓说道。
“第五琦虽然倒了。但他留下的毒瘤却还在。”
“那些靠着贩卖‘妖盐’而脑满肠肥的奸商依旧逍遥法外。”
“那些因为盐价飞涨而怨声载道的百姓依旧苦不堪言。”
“而顾长生。我们那位大权在握的巡检使大人。对此却视而不见。”
“他选择了‘妥协’。选择了‘招安’。选择了用那些奸商的黑心钱来换取自己暂时的安稳。”
“这是懦夫的行为。”
“这不是一个英雄该做的事。”
南霁云的独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将军。末将请命!”他单膝跪地。“请让末将带领‘睢阳牙军’。将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一个个都揪出来!抄家!灭族!”
“不。”张巡摇了摇头。
“我们是官。不是匪。”
“我们要做的是拨乱反正。而不是滥杀无辜。”
“我们要用‘规矩’来惩罚那些破坏规矩的人。”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到了书案前。
他提起笔。铺开一张空白的公文。
笔尖蘸满了浓墨。
悬腕。落笔。
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杀气腾森。
“传我节度使令。”
“即刻起。成立‘忠烈惩奸司’。由本将亲自督办。”
“彻查‘盐铁案’中所有与第五琦有染之商户、官员。”
“凡有贪赃枉法、囤积居奇、与民争利者。证据确凿之后……”
他的笔尖重重一点。
“……一律。就地正法。”
“所有查抄所得。除一部分用于抚恤睢阳之战中牺牲的将士家属外。其余尽数充入军饷。犒赏三军。”
“此令。”
“即刻生效。”
他将写好的公文递给了南霁云。
“拿去。张贴到彭城最显眼的地方去。”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我张巡。回来了。”
“这江淮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
当天下午。
一张盖着“江淮节度使”大印的“忠烈惩奸令”出现在了彭城的大街小巷。
整座城市再次被引爆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欢迎英雄的狂欢。
而是一场席卷了所有富商巨贾的……恐惧风暴。
南霁云亲自带领着三千“睢阳牙军”开始了全城大搜捕。
他们不经过府衙。也不通知巡检使司。
他们只认张巡的那一道手令。
他们就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恶鬼。精准而高效地扑向了他们的猎物。
城东最大的粮商王家被抄了。
据说从他家的地窖里搜出了足以让全城百姓吃上三个月的“妖盐”。
王员外和他家上下三十多口人。被当众斩首于市。
城西最大的布商李家被抄了。
他被查出曾向吴有子行贿。换取了漕运的优先通行权。
他和他家所有的男丁都被判了“绞刑”。
……
一时间。彭城城内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那些曾经在“盐商大会”上为了“盐引”而丑态百出的商人们。如今一个个都成了“忠烈惩奸司”的阶下囚。
顾长生之前为了稳定局势而选择“招安”的那些人。几乎被张巡一网打尽。
但奇怪的是。
城内的百姓对此却拍手称快。
他们亲眼看到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富商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们亲眼看到南霁云将查抄出来的金银财宝一箱箱地抬到军营门口。当众发放给那些守卫城市的士兵。
士兵们的欢呼声响彻了云霄。
在他们眼里。
张巡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是为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主的大英雄。
而那个一直对此不闻不问的顾长生。则被彻底打上了“奸党”和“酷吏”的烙印。
……
巡检使司。密室。
崔器将一份最新的伤亡报告放在了顾长生的面前。
“主公。张巡的‘忠烈惩奸司’已经彻底失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们打着‘惩奸’的旗号。行的却是‘抢掠’的勾当。”
“稍有反抗者格杀勿论。甚至连一些与盐铁案毫无关联的小商户都遭了殃。”
“短短三天之内。城内已经有上百人死于非命。其中大部分都是无辜的。”
“再这样下去。彭城就要乱了。”
“我们必须阻止他。”
顾长生看着那份报告。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阻止?”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们拿什么去阻止?”
“他是江淮节度使。是这里的最高军政长官。”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着‘合法’的外衣。”
“他查抄奸商。是为国追赃。”
“他犒赏三军。是稳定军心。”
“就连他杀人。用的都是‘战时法令’。”
“我们若是出面干涉。就等于是‘以官压官’‘公然抗命’。”
“到时候。不等李辅国动手。我们自己就会先被那顶‘谋逆’的大帽子给压死。”
崔器沉默了。
他知道顾长生说的是事实。
张巡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
他走的每一步棋都合乎“规矩”。
却又招招致命。
让你明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又无力反抗。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崔器不甘地问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彭城搞得天翻地覆?”
“不。”
顾长生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既然他喜欢用‘规矩’来说话。”
“那我们就陪他玩到底。”
他站起身。
“安般若。”
“在。”
“替我送一封信。”
“送给谁?”
“张巡。”
顾长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告诉他。”
“我想请他。去一个地方。见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