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归义军的临时营地,建在一处背风的、地势较高的缓坡之上。
指挥帐内,依旧只点着一盏油灯。顾长生,正对着一幅刚刚绘制完成的、极其潦草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地图,是安般若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将她潜入睢阳城时,所看到的一切,复刻下来的。街道、建筑、甚至是……她在暗巷中看到的,那些蜷缩着等死的百姓的位置。
崔器和石破金,分立左右,神情凝重。
“天师,”崔器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忧虑,“您……真的觉得,那位张中丞,会相信我们吗?”
“一个坚守了二百多天孤城的人,他的信念,早已比城墙还要坚固。我们这点……‘妖言’,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石破金则闷闷地说道:“他要是不信,俺就带一队弟兄,再杀进去!把他……绑出来!”
顾长生没有抬头。
他只是伸出手,用指尖,在那幅草图上,代表着“府衙”的位置,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又在地图的外围,画下了数十个,代表着叛军祭坛的,叉。
圈,被叉,包围着。
如同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
也如同一口,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棺材。
“他会的。”
顾长生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一个真正的忠臣,在发现自己的‘忠诚’,正在成为敌人最锋利的武器时……他会比我们,更想……毁掉它。”
就在这时。
帐外,负责警戒的暗哨,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模仿杜鹃鸟的叫声。
这是“有不明人物靠近”的最高级别警报!
崔器和石破金脸色一变,瞬间,手按刀柄,护在了顾长生的身前!
帐篷的帘幕,被人,从外面,猛地,掀了开来!
一道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件破烂的官袍,身形,依旧枯槁得,如同鬼魅。
但他的手中,却提着一样东西。
一样,让帐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头。
人头的脸上,还带着惊愕与不敢置信的表情。从他那身做工精良的皮甲,和头顶束发的银冠来看,此人,生前的地位,绝不会低。
“此人,乃本官麾下,折冲都尉,雷万春。”
张巡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提着那颗人头,缓步,走进了帐篷。
“他,是本官的左膀右臂。亦是……第一个,主张‘食人’,以求坚守之人。”
“他说,为国尽忠,当不拘小节。”
“他说,只要能守住睢阳,一切……罪孽,皆可……被宽恕。”
张巡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重重地,放在了顾长生面前的沙盘上。人头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瞪着顾长生。
“今日,听完阁下之言。本官,回去,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问他,若我们的坚守,本身,就是一场……献给敌人的祭祀。那我们,吃的每一个人,杀的每一个贼,又……算是什么?”
“他答不出。”
“于是,本官,便斩下了他的头。”
张巡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斩下的,不是一位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爱将,而是一只……挡路的,疯狗。
崔器和石破金,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男人,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顾长生,却始终,面色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巡,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比之前更加疯狂的,地狱之火的眼睛。
他知道,张巡的“道心”,已经……彻底崩塌了。
而一个,信念崩塌的殉道者,要么,彻底沉沦。要么,就会……涅盘重生。
“张中丞,”顾长生缓缓开口,“你来,不是为了……给晚辈,送一份……投名状的吧?”
“自然不是。”
张巡,笑了。
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用血,染红了的,布帛。
他将布帛,在沙盘上,缓缓展开。
那竟是一幅……极其详尽的,睢阳城防图!
上面,不仅标注了每一处城墙的薄弱点,每一条暗道的出入口,甚至……连他麾下,仅存的三千多名守军,每一个百人队的驻防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崔器失声惊呼。
这,已经不是城防图了。
这,是一份……足以让睢阳城,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的……“卖城图”!
“阁下,不是说,我守的这座城,是一口……鼎炉吗?”
张巡的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长生。
“那好。”
“本官,便亲手,将这口鼎炉……砸了!”
“明日,午时三刻。”
“本官,会亲率麾下,仅存的三千子弟,打开南门,与城外叛军……决一死战!”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平地惊雷!
“你疯了?!”石破金再也忍不住,吼了出来,“三千人?去冲安庆绪的二十万大军?那不是送死!那是……自杀!”
“是啊。”
张巡,点了点头。
他看着石破金,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竟露出了一丝,近乎悲悯的神色。
“是自杀。”
“但,你们不懂。”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了顾长生的脸上。
“阁下,应该懂。”
“叛军那座大阵,吸食的,是‘绝望’。是……在漫长的,看不到希望的围困中,所产生的,最纯粹的,阴邪之气。”
“但,若我们,不是在‘绝望’中死去呢?”
“若我们,是在‘不屈’中,主动,去迎接死亡呢?”
“若这满城的忠魂,不是被动的,被当成‘薪柴’,一根一根地,添入鼎炉……”
“而是,主动地,将自己,化为一团……足以,将那鼎炉,都彻底撑爆的……烈日呢?”
顾长生,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彻底,走火入魔的,男人。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张巡,是要用一场,最惨烈、最悲壮、最疯狂的……集体自杀。
来完成,一次……信念的“升华”!
他要用三千将士,满腔不屈的忠魂热血,去对冲,那座,由数十万人的绝望与怨气,所构筑的……“血肉磨盘”!
这是一场,豪赌。
一场,用整个睢阳城的忠魂,作为赌注的……惊天豪赌!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成功?”顾长生,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凭这个。”
张巡,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心,摊开。
上面,没有兵器,没有虎符。
只有,一道……正在缓缓亮起的,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粹的……
……白色光芒。
那光芒,温润、平和,却又带着一种,足以,让天地为之动容的……浩然正气!
“这是……?”
顾长生,看着那道光芒,他那双,能看透万物本源的,烛龙之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他看到,那道光芒的源头,并非来自张巡的身体。
而是来自……这座城!
来自,这城中,每一个,还在苟延残喘,却没有放弃希望的,士兵、百姓……他们的心中,那一点点,微弱的,不屈的……信念!
张巡,以身为炉,以城为媒。
竟在,这片最深沉的黑暗与绝望之中,硬生生地,炼出了,这一点……人间的,浩然正气!
“阁下,有通天彻地之能。”
张巡看着顾长生,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恳求。
“我,只有一个请求。”
“明日,午时。”
“请阁下,助我……点燃,这最后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