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风卷着沙砾,刮过凉州城外的旷野,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两军对垒,却无一人言语。
数千归义军士卒沉默地伫立着,他们的甲胄是五花八门的拼凑品,兵器是长短不一的杂牌货,但他们握持兵刃的姿势,却如磐石般沉稳。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关中难民,在石破金的操练下,已经淬炼出了真正的杀气。那股混杂着绝望与求生意志的锐利,正直指前方那一百名黑甲精骑。
精骑的中央,宦官李辅国手捧着那卷明黄色的绫锦,脸上的笑容温和得像一位邻家翁。
然而,那卷绫锦本身,却像一颗小太阳,灼烧着所有人的眼睛。
那是圣旨。
是规矩,是法统,是能压垮一切的山。
粟特商人康慈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弯刀,却又无力地松开。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懂得趋利避害,而此刻,他嗅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气息——政治。
崔器向前迈了半步,挡在了顾长生身前。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卷圣旨上,像一头护食的狼。作为前长安不良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东西的分量。接,就是引颈受戮;不接,就是万劫不复。这是一个死结。
顾长生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辅国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慢条斯理地,将那系着紫色丝绦的活结,轻轻一拉。
“刺啦——”
一声轻响,明黄色的绫锦在他手中缓缓展开。
精致的云龙纹刺绣,工整的馆阁体朱笔,以及卷末那一方鲜红夺目、篆体古朴的朱印——“皇帝之宝”。
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
崔器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熄灭了。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近前,仔仔细细地审视着那方宝印的印泥、绫锦的织法、墨迹的层次。每一个步骤,都符合大唐最高规格的制诰流程。
他退后两步,对着顾长生,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能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
这两个字,像无形的绞索,瞬间套在了归义军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李辅国很满意。他捏着圣旨的一端,手腕微微抬高,这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等待着臣子的跪拜。
“顾天师,为国锄奸,功在社稷。陛下仁德,知天师乃方外之人,特许……免跪受诏。”
他的声音充满了体恤与恩典,却将那份“规矩”的压力,施加到了极致。
顾长生,依旧没有动。
他的双眼,古井无波。
然而,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龙之眼】下,万物本源,无所遁形。
那卷圣旨之上,确实盘绕着一缕新生的、金中带紫的“龙气”。那龙气虽然略显稀薄,根基不稳,但无疑属于九五至尊,属于灵武那位新登基的肃宗皇帝。
可在那层薄薄的龙气核心,却缠绕着一缕阴冷、滑腻的灰线。那灰线充满了贪婪与窥伺的意味,如同附骨之疽,源头,正是李辅国本人。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顾长生的视线越过李辅国,望向远处那座死寂的凉州城。城池上空,一股黑红色的妖气冲天而起,凝聚成一张痛苦而扭曲的巨大人脸。那是“骨疫”的本源,是十万生灵怨念与妖术的结合体。
而在李辅国官袍上那股属于“灵武朝廷”的淡薄官气,与凉州城上空那股黑红妖气之间,正连接着一条几乎微不可见、细若蛛丝的……黑色能量线。
它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裂,但它真实存在。
那是一条“借刀杀人”的线。是一条“坐收渔利”的线。
顾长生,瞬间洞悉了一切。
他终于动了。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缓步上前。石破金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肌肉贲张。
顾长生没有下跪。
他走至李辅国面前三步处,停下。对着那卷圣,他双手交叠,举至眉心,而后深深一揖。
这是一个道家的稽首礼。
敬天,敬地,敬法度。
唯独,不敬人。
“贫道,”顾长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每个人耳中,“领法旨。”
不是“接圣旨”,更不是“领皇恩”。
他接的,是天地间的一份“法度”,一份“命令”。
李辅国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本以为对方会激烈反抗,或者屈辱顺从,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不卑不亢、却又在礼法上无懈可击的回应。
不等他开口,顾长生已经直起身,平静地发问:
“敢问监军,法旨上,封贫道为‘征西讨逆副使’。依我大唐军制,凡设副使,必有正使。正使何在?”
李辅国的瞳孔猛地一缩。
顾长生没有停顿,继续问道:“既有正副使,必有元帅府签总的‘征西大略’与‘行军总图’,以定方略,明确权责。图与大略,又在何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目光如炬,直视李辅国:
“再问监军!大军开拔,粮草先行!兵部调拨军械的符验、户部转运粮秣的勘合,此二者,乃三军性命所系,又在何处?!”
一问,二问,三问!
声声如雷,句句在理!
每一问,都精准地打在了灵武草创朝廷制度不全、仓促行事的七寸之上!
李辅国彻底愣住了。他一个从宫中出来的内侍,哪里懂得这些前线军队开拔的复杂规制?他以为凭着一卷圣旨,凭着“皇帝之宝”的大印,就足以压服这些草莽。
他要的,只是一个名义。一个让顾长生和叛军在凉州城下拼个两败俱伤,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的名义!
可顾长生,却用“更高级的规矩”,把他这张虎皮给戳穿了。
你任命我?可以。但程序呢?流程呢?后勤呢?指挥体系呢?
这些都没有,你让我奉的,是哪门子的旨?打的,是哪门子的仗?
整个旷野,鸦雀无声。
归义军的士卒们不懂那些复杂的军制,但他们听懂了“粮草”和“军械”。崔器更是双眼放光,几乎要为顾长生这番“制度反制”拍案叫绝。
李辅国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一层薄汗从他光洁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顾长生忽然转身,对着身后的马车,微微颔首。
崔器心领神会,立刻快步跑向马车,从里面取出一卷卷好的羊皮纸,双手捧着,呈了上来。
顾长生接过羊皮纸,在李辅国面前缓缓展开。
那上面,用精密的线条绘制着一幅地图,正是凉州城的地下水网分布图。旁边,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渗透、净化、截断、引爆等一系列作战步骤,甚至连每支小队的任务、时辰都规划得清清楚楚。
“监军大人。”顾长生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体谅”。
“想必是灵武军务繁忙,元帅府日理万机,未及拟定方略。贫道不才,连夜草拟了一份‘凉州净化作战纲要’,或可解朝廷燃眉之急。”
他将羊皮纸,向前递了递。
“请监军大人过目。若无不妥,我归义军,明日,便可依此纲要,为陛下,为大唐,拿下这座叛军巢穴,以作……献给新朝的第一份贺礼。”
李辅国看着那张详尽到令人发指的作战计划,只觉得那不是一张羊皮纸,而是一张滚烫的烙铁。
他掉进了一个陷阱。
一个用“规矩”和“专业”挖好的陷阱。
他若说“不行”,就是阻挠平叛,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他若说“行”,就等于承认了这份计划的合法性,承认了顾长生在这场战役中的绝对主导权。他带来的圣旨,瞬间从一道枷锁,变成了一纸为顾长生背书的委任状。
反客为主!
李辅国的脸色青白变幻,眼珠急速转动。数息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竟又重新堆起了那温和的笑容,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天师……果然是神机妙算,国士无双!咱家佩服!佩服之至!”
他抚掌赞叹,仿佛刚才的窘迫从未发生。
“既然天师已有万全之策,咱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身后那一百名黑甲精骑。他们如同一百座沉默的铁像,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气。
“咱家带来的这一百‘鹞离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从此刻起,便全权交由天师指挥!”
李辅国的声音变得无比热切,甚至带着一丝“奉献”的意味。
“便让他们,充作攻城先锋,为天师……披荆斩棘,马前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