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猜忌与那意味深长的“暂摄”二字,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杜宏心头。但他将这刺骨的寒意死死压在心底,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硬。北境的烽火未熄,潼关的求援一日急过一日,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去品味那份来自九重的疏离。
他将精力更加投入地倾注到眼前的危局中。一方面,他遵循圣意,将朝廷调配的资源优先导向潼关,亲自督促易县至潼关一线的物资转运,甚至不惜从北境本已紧张的储备中,再次挤出部分,支援郭信。另一方面,他对北境的掌控并未因“暂摄”而松懈,反而更加严厉。他深知,此刻北境任何一丝动荡,都可能成为压垮帝国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就在杜宏全力维系着这脆弱平衡之际,来自江南的一封六百里加急密报,如同一声惊雷,在他已然紧绷的神经上狠狠重击。
密报是周廷玉所发,字迹因急促而略显潦草,内容却令人心惊:
“杜公台鉴:经连日深挖,江南乱局背后主谋已渐清晰,乃盘踞东海‘双屿岛’之海枭汪直!此獠勾结倭寇、南洋番商,甚至与西边叛军亦有往来!此前煽动民变、哄抬米价,皆由其暗中操控,意在乱我江南,牵制朝廷!近据可靠线报,汪直已集结大小海船上百,倭寇浪人数千,似有趁我沿海空虚,大举登陆寇掠之意!其目标,恐非仅止于财货,而是欲在江南再燃战火,与西叛北狄遥相呼应!情势万分危急,恳请杜公速决!”
双屿岛汪直!杜宏瞳孔骤缩。此人他素有耳闻,乃是东南沿海势力最大的海枭之首,盘踞海外孤岛,麾下亡命之徒甚众,与倭寇纠缠极深,以往多为劫掠商船、骚扰沿海,如今竟敢觊觎内陆,甚至与叛军勾结!
江南!又是江南!这个帝国的财赋重地,终究还是被群狼盯上了!若让汪直登陆得逞,与内陆残存的叛逆里应外合,刚刚稳定的江南将瞬间再陷糜烂,朝廷财源彻底断绝!届时,纵有十个杜宏,也难挽西线、北境之败局!
“好一个汪直!好一个趁火打劫!”杜宏眼中寒光大盛,一股凛冽的杀气透体而出,让送信的亲随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他立刻意识到,这已不再是寻常的寇边,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旨在颠覆帝国东南格局的战略行动!必须将其扼杀在登陆之前!
但,如何应对?江南水师经前朝衰落及杜宏自身清洗江南时的人事变动,战力存疑。且主力战船多部署于长江口及运河水道,防备叛军顺流而下,一时难以尽数调往沿海。而从北境或西线抽调兵马?更是痴人说梦!
杜宏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舆图,最终落在了那几支刚刚组建、尚在敌后活动的“刺穹营”上。陆上之狼,能否用于海疆?
一个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形。
他立刻铺纸研墨,笔走龙蛇。
一封信写给周廷玉:“稳住阵脚,示敌以弱!严密监控沿海动向,精确汪直可能登陆之地!江南各州府驻军,秘密向可能登陆之区域靠拢,偃旗息鼓,待命!水师所有可战之船,集结待命,听候调遣!此战,务求全歼来犯之敌,扬我国威于海疆!”
另一封密令,则发往其中一支最擅长潜伏、破坏,且首领精通水性的“刺穹营”:“命你部即刻放弃原定任务,昼夜兼程,潜赴浙东沿海!寻机混入汪直船队或登陆倭寇之中,查清其兵力部署、登陆计划!若有机会,焚其战船,乱其指挥!不惜一切代价,阻其从容登陆!”
这是要将“刺穹营”这把陆上尖刀,强行插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风险极大,成功率渺茫,但杜宏别无选择。他需要情报,需要时间,需要在汪直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他再次提笔,写下一封措辞恳切却又暗藏锋芒的奏折,直送御前。在奏折中,他详细禀明了汪直勾结外寇、意图登陆的严重威胁,陈述了自己的应急部署,并最后写道:“……东南危殆,关乎社稷存亡。臣已行权宜之计,然水师疲敝,兵力单薄,恐难竟全功。恳请陛下速调闽、粤水师北上协防,并准臣节制东南沿海诸军,以便事权统一,共御外侮!若待敌寇登陆,则江南糜烂,悔之晚矣!”
这封奏折,既是汇报,也是请罪(先斩后奏),更是要权!在皇帝已然猜忌的背景下,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但他必须这么做,为了江南,为了这个即将被四面烽火吞噬的帝国!
信使带着杜宏的指令与奏折,再次冲入茫茫夜色,分别奔向南方与京城。
杜宏独立于易县行辕的院落中,仰头望向东南方的夜空。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寒星在浓云间时隐时现,如同帝国此刻飘摇的命运。
北境的风带着砂砾拍打在脸上,他却仿佛能闻到那来自数千里外、海风特有的咸腥气息,以及那气息中夹杂的血与火的味道。
狼烟,已不仅燃于北地边关,西陲险隘,如今,更要照彻那万里海疆!帝国的考验,从未如此刻般,来自四面八方。而他,这个被皇帝猜忌、被群臣侧目的老臣,只能再次挺身而出,试图以这残躯,独挡来自海上的惊涛骇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