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的风波像是按下了一个隐秘的开关。自那日后,沈老夫人虽未明着再找麻烦,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和隐隐的敌意却淡去了不少,连带着她身边那些婆子丫鬟也收敛了许多,不敢再随意嚼舌根。侯府的气氛,难得地恢复了几分表面的平静。
赵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在他和沈芷萱之间悄然滋生。
那日他冲动之下拉住她手腕的触感,仿佛还残留指尖。她当时没有挣脱,甚至后来也没有提及,仿佛那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但赵珩知道,不一样了。
沈芷萱依旧是那个沈芷萱,寅时三刻的校场点卯雷打不动,藤条指点依旧精准无情,书房考校照样严苛挑剔。但赵珩却从她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具下,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
比如,他挥剑姿势标准、超额完成功课时,她虽然不会夸奖,但那落在身上的目光,似乎会多停留一瞬,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认可?
比如,他弓马练习取得些许进步,射出的箭终于能稳定扎在靶子上时,她会淡淡说一句“尚可”,虽然语气依旧平淡,但比起之前的“不堪入目”、“破绽百出”,已是天壤之别。
再比如,他深夜苦读,对着艰涩经义抓耳挠腮时,她会“恰好”放下手中的兵书,走到他身边,并不直接指点,而是拿起另一本书,看似随意地翻到某一页,放在他手边。赵珩起初不明所以,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页正是对困扰他之处的最佳注解。
这种无声的、拐弯抹角的“帮助”,让赵珩在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冰块女,连示好都这么别别扭扭。
但他心里,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熨帖和……窃喜。
他开始更加卖力地投入文武功课之中,不再仅仅是为了应付,或者不甘人后的倔强,似乎……也多了一点想要看到她眼中那丝细微认可的渴望。
这日,赵珩在书房背诵《孟子》,读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段,联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地狱般的“改造”,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共鸣感,背得格外投入。
沈芷萱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六韬》,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窗棂,望着庭院中那棵叶子已快落尽的梧桐树,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赵珩背完一段,偷眼瞧她,见她神色不似平时专注,忍不住轻声唤道:“夫人?”
沈芷萱回过神,目光转向他,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那瞬间卸下冰冷防备的眼神,竟让赵珩心跳漏了一拍。
“何事?”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没……没什么。”赵珩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假装继续看书,耳根却悄悄红了。刚才那一刻……她好像……有点好看?
沈芷萱看着他微红的耳廓,眸光微动,却没有点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微妙的气息。
又过了几日,沈老夫人终于以“挂念家中事务”为由,启程回了将军府。送走这尊大佛,整个侯府,从赵擎到最末等的仆役,都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
赵珩更是感觉浑身一轻,连带着看沈芷萱那张冰块脸,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这日午后,秋高气爽。赵珩刚完成下午的兵法推演,感觉有些疲惫。沈芷萱合上手中的书,忽然道:“今日功课到此为止。”
赵珩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冰块女居然会主动给他放假?
“随我出去一趟。”沈芷萱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去哪儿?”赵珩下意识地问。
“市集。”
市集?赵珩更惊讶了。沈芷萱嫁入侯府以来,除了必要的宫宴、秋狩,几乎从不出门,更别提去鱼龙混杂的市集了。
尽管满腹疑问,赵珩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两人没有乘坐马车,也没有带太多随从,只带了两个侍卫远远跟着,步行出了侯府。
久违地走在京城的街道上,看着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赵珩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这几个月,不是在校场就是在书房,几乎与世隔绝。
沈芷萱似乎对市集很熟悉,脚步不快,却目标明确。她先是走进一家门面不大的书铺,在里面停留了许久,仔细翻看了一些地理志和杂学笔记,最后买了两本看起来颇为冷僻的书。
接着,她又走向一个卖女子首饰的摊位。摊主是个热情的中年妇人,见沈芷萱气质不凡,连忙热情招呼。沈芷萱的目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簪环钗佩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一支样式简单、白玉雕成木兰花苞形状的簪子上。
她拿起簪子,在手中看了看,又放下,似乎有些犹豫。
赵珩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那支玉簪,心头莫名一动。他想起自己之前送她的那支羊脂玉簪,她似乎一直戴着。
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对那摊主道:“这支簪子,我们要了。”
说着,他便要掏钱袋。
沈芷萱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他。
赵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强作镇定道:“我看……挺配你的。”
沈芷萱眸光闪烁了一下,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对摊主道:“包起来吧。”
买完簪子,沈芷萱又去了一家药材铺,买了几味赵珩不认识的药材。整个过程,她都十分专注,与店家交谈时语气虽然依旧清淡,却条理清晰,显然对药材颇为熟悉。
赵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与市井之人从容交流的侧影,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了解得实在太少了。她不只是那个在校场上冷酷无情的教官,在书房里严苛挑剔的先生,她也有这样……生活化的一面。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不像来时那样纯粹是监管与被监管。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汇在一起。
快走到侯府时,经过一个卖糖人的小摊,香甜的气息飘来。赵珩脚步顿了顿,他记得原主似乎挺喜欢吃这个。
沈芷萱也停了下来,看了那糖人一眼,又看向赵珩,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询问。
赵珩老脸一红,连忙摆手:“我不吃这个!”他可是当过皇帝的人!怎么能吃这种小孩子玩意儿!
沈芷萱没说话,却径直走到摊前,买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糖人,递到赵珩面前。
赵珩:“……”
他看着眼前晶莹剔透、憨态可掬的糖兔子,又看看沈芷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糖很甜,带着麦芽的香气,融化在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
沈芷萱看着他小心翼翼舔糖人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赵珩跟在她身后,看着夕阳下她清瘦的背影,手里握着那只甜甜的糖兔子,忽然觉得,这重生后的日子,似乎……也不全是灰暗和折磨。
或许,和这个冰块夫人一起,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走在前面的沈芷萱,感受着身后那人明显轻快了许多的脚步,冰封的眼底,也悄然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这纨绔,有时候……倒也像个孩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