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扬州城的早市已经喧闹起来。卖炊饼的吆喝，赶着送货的板车轱辘声，混杂着早起行人的谈笑，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市井图。谁也想不到，就在几个时辰前，这座城市的暗处曾流淌过足以汇成溪流的鲜血。
筹备处后堂，已经被卫若兰临时改成了中枢。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与新沏的茶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黛玉一夜未眠，眼下却无丝毫倦意。她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扬州地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十几处宅邸，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在江南响当当的姓氏。卫若兰将最后一批整理好的口供呈上，厚厚的一沓，每一页都按着血手印，像是刚刚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契约。
“都招了？”黛玉的指尖点在地图上“顾宅”的位置，没有回头。
“招了。比想象中还要痛快。”卫若兰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骨头还没我们幽兰卫的姑娘们硬。顾炎牵头，联合了王家、谢家、陆家等十六个士族，凑了三十万两，一部分雇佣‘过江龙’这批江湖匪类，企图烧毁水泥窑，屠尽工匠；另一部分则收买了那个判官笔，行刺杀之事。”
黛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们平日里最重什么？”她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卫若兰微怔，随即答道：“名声。士族门楣，百年清誉，看得比性命还重。”
“很好。”黛玉抬起眼，眸中清冷如水，“他们想用江湖的手段来对付我，那是班门弄斧。既然他们这么爱惜羽毛，那我就偏要拔光他们的毛，让他们一丝不挂地站在江南父老面前，看看他们引以为傲的皮囊下，究竟是怎样一副腌臜的骨肉。”
她转向一旁侍立的文书，“传我命令，即刻成立‘宣传处’。让京城的元春姐姐拨两个最擅长写故事、编段子的笔杆子过来。眼下，先办第一件事。”
黛玉拿起一份供词，递了过去。
“以长公主府的名义，印发《告江南父老乡亲书》。就用最简单的大白话写，要让街边不识字的阿婆都能听懂。”
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写明白，这些所谓的乡贤名士，是如何一面高喊着‘与民争利’，一面却拿出几十万两白银，去雇佣地痞流氓，烧我们为百姓修路的窑，杀我们为百姓做工的人。写明白，他们口中的‘仁义道德’，在真金白银和自家私利面前，是何等的不值一提。”
“最后，把这份血手印的供状，原样拓印在传单背面。”黛玉补充道，“人证物证，我要让他们辩无可辩。”
“是！”文书躬身领命，脚步匆匆地退下。
卫若兰看着黛玉的侧脸，这位林姑娘的行事风格，总是如此出人意料。她不急着抄家，不急着抓人，反而要先打一场“笔墨官司”。
这比直接用刀子杀人，要狠毒百倍。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却是要让这些士族生不如死，让他们祖祖辈辈积攒的名望，在一日之间，化为一滩人人唾弃的烂泥。
……
次日清晨，数万份粗纸印制的传单，如雪片般洒满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
刚出笼的包子还冒着热气，早起的百姓们正要开始一天的生计，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目光。识字的人捡起一张，才看了个开头，便惊得瞪大了眼睛。
“快来看！出大事了！”
一声高呼，像是点燃了火药桶。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识字的主动大声念给周围不识字的人听。
“告江南父老乡亲书……兹有顾氏、王氏等劣绅，阳奉阴违，假仁假义……为阻新政，不惜斥重金三十万两，勾结匪类‘过江龙’，纵火行凶，滥杀无辜……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通俗直白的文字，像是重锤一般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一开始，还有人不敢相信。顾家的顾炎老先生，那可是江南文坛的泰山北斗，平日里乐善好施，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可当他们翻过传单，看到背面那一张张拓印下来、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和供词时，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我的天！这……这上面还有‘过江龙’的手印！”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惊呼出声，“这名字我听过，是淮南一带出了名的大盗，杀人不眨眼！”
“我就说嘛！”一个在码头扛活的壮汉一拍大腿，气得满脸通红，“前阵子那些读书人天天堵在筹备处门口，骂林大人修路是‘与民争利’，我当时就想不通，修路是好事，怎么就争我们的利了？原来根子在这儿！他们是怕水泥便宜了，自家的石料场卖不出价！”
“没错！我家小子就在水泥窑做工，一个月能拿二两银子！比给他爹我打短工强多了！这帮天杀的，居然想把窑给烧了！”
“呸！什么大儒名士，一群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为了钱，连百姓的活路都想断！”
民意，就像干柴，一点就着。
水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那一条条平坦坚固的水泥路，让多少车夫省了力气，让多少商贩快了行程。筹备处招工，让多少贫苦人家有了稳定的进项。这些都是百姓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到的。
之前被士族们用“祖宗之法”“圣人教诲”忽悠得云里雾里的民众，此刻瞬间清醒了过来。两相对比，谁是真心为民，谁是口蜜腹剑，一目了然。
愤怒的情绪迅速发酵。
很快，就有义愤填膺的百姓自发地聚集起来，冲到那些传单上点了名的士族府邸门前。他们不敢冲撞，却将烂菜叶、臭鸡蛋雨点般地扔了过去。
“伪君子！还我公道！”
“杀人凶手！滚出扬州！”
往日里高门大院，威严气派的府邸，此刻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窝。府门紧闭，里面的主人们，想必正经历着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一天。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到了下午，扬州城最火的“春风得意楼”茶馆里，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满堂喝彩。
往日里说的都是《三国》《隋唐》，今日却换了新活。
“上回书说到，那江宁顾老怪，人前扮的是圣贤，背后却是个老钱迷！眼瞅着水泥一出断他财路，心里那个急啊，是抓耳挠腮，夜不能寐！这可咋办呢？有了！”
说书先生捏着嗓子，模仿着一个阴阳怪气的老头腔调：“来人呐！去，给我把那淮南的‘过江龙’，还有那什么‘下山虎’、‘混江泥鳅’，都请来！干啥？杀人放火去！哎哟喂，这哪是圣人门徒，分明是土匪头头嘛！”
满堂哄笑。
旁边一桌，几个伶人抄着家伙，当即来了一段新编的快板。
“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夸一夸江南士族这群大奇葩！嘴里讲仁义，心里黑漆漆，修条大路他说是与民争利。我呸！你家田产占了八千亩，咋不说与民争地？你家小妾娶了十七八，咋不说与民争妻？”
“哈哈哈哈！”
“说得好！就是这个理儿！”
茶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叫好。这些段子粗俗直白，却也最解气，最得人心。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天功夫，关于顾家和江南士族的各种段子、歌谣，就传遍了扬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并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江南地区扩散。
顾炎和他那群盟友，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最看重的名声，会以这样一种滑稽而屈辱的方式，被彻底碾碎，踩在脚下，还被吐上几口浓痰。
驿馆二楼，黛玉推开窗，楼下茶馆里的笑骂声、快板声，清晰地传了上来。
卫若兰站在她身后，神情复杂：“这招……釜底抽薪，比杀了他们还让他们难受。”
黛玉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远方顾家的方向。在那座曾经风光无限的府邸里，顾炎此刻，怕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才只是开始。”她轻声说。
舆论的刀子已经捅了进去，接下来，就是该让朝廷的铡刀，名正言顺地落下来了。
卫若兰心头一凛，她知道，这位林大人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从名声到利益，再到谋逆的罪证，江南士族联盟的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他们就像被围困在孤城里的残兵，分崩离析，只在朝夕之间。
她不禁问道：“那下一步……是上报京城？”
黛玉的目光，越过扬州的万家灯火，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新皇登基，根基未稳，正愁没有一个立威扬名、震慑朝野的机会。而她，已经将一份天大的功劳，连同足以将整个江南官场连根拔起的权柄，一并打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