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涧的浓雾,直到次日晌午仍如乳白色的幔帐,悬挂在林壑之间。
队伍在湿滑的岩壁上艰难前行,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陈远下令全员保持静默,连骡马的嚼头都用布条缠紧。王五派回来的斥候带来更详尽的消息——那伙身份不明者留下的踪迹显示,他们同样精于野外行军,并且对这条偏僻路线颇为熟悉。
“不是寻常土匪。”陈远蹲在溪边,用手指在湿润的沙地上划出几条线,“土匪求财,不会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和我们捉迷藏。”
李铁柱盯着沙地上的线条:“难道是太平军的探子?”
“不像。”赵老根插话,他捏起一撮从前方灶坑里取回的灰烬,在指间搓了搓,“灰里有辣椒末和茱萸,这是湘勇弟兄们好的一口。太平军那边,吃食没这么讲究。”
陈远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是冲着我们来的,还是恰巧同路,一试便知。”
他叫过雷大炮,低声吩咐了几句。半个时辰后,队伍再次启程时,雷大炮带着五个身手最好的弟兄脱离了大队,如鬼魅般消失在右侧的密林中。
林素问从骡车帘隙中望出去,只见陈远走在队伍最前,青灰色的背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与这山雾融为一体。昨夜他扶住她时手臂传来的沉稳力道,还有那枚失而复得、犹带体温的耳坠,都让她心绪难平。这个年轻的湘军哨官,比她想象中更加难以捉摸。
“姑娘,喝口水吧。”赵老根递来水囊,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伤势可还稳当?”
“多谢老丈,已无大碍。”林素问接过水囊,轻声问道,“陈哨官他……常这般用兵吗?”
赵老根嘿嘿一笑,皱纹里藏着深意:“老汉我跟过不少官长,陈哨官这样的,头一回见。用兵如弈棋,走一步看三步。”他压低了声音,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刻意点拨,“姑娘放心,既然哨官应承了事,纵是刀山火海,也会走到底。”
林素问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囊粗糙的表面。放心?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她早已不知放心二字如何写了。
……
午后,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那是雷大炮发出的信号。
陈远抬手握拳,整个队伍如臂使指,瞬间隐入道旁的岩石和灌木之后,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不过片刻,右侧山梁上传来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压抑的争吵:
“直娘贼,跟丢了!”
“明明往这边来的,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都怪你非要生那堆火!”
七八个穿着杂色衣服、却脚踏统一官造靴子的汉子从坡上冲下,为首的是个眼角带疤的彪形大汉。他们浑然不觉地冲到溪边,正好停在靖安哨埋伏圈的中央。
“诸位,在找我吗?”
陈远的声音从一块苔藓遍布的巨石后平静地传出时,那伙人明显慌了神。疤脸汉子反应极快,伸手就要拔刀,但“咔哒”一片轻响,四周岩石后已站起二十余名弓弩手,淬冷的箭镞在雾气中闪着幽光,牢牢锁定了他们。
“好汉饶命!”疤脸汉子立即高举双手,变脸比翻书还快,“误会!都是误会!”
陈远缓步走出,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这伙人。他们衣着杂乱,但脚下的靴子、腰间的佩刀制式,乃至站姿,都透着行伍气息。
“哪个山头的?”陈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我们……我们是走镖的,迷路了……”
“走镖的?”陈远冷笑一声,笑声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走镖的会用军中制式腰刀?会懂得埋锅时挖散烟道?你虎口的茧子,是拉弓还是握缰绳磨出来的?”
疤脸汉子脸色骤变,突然猛地向前一扑,同时嘶声大喊:“散开报信!”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王五的弩箭已经离弦,精准地射穿了他右肩的锁骨。箭矢带着一蓬血花,将他钉倒在地。其余人刚要有动作,就被从四面八方扑上的靖安哨士卒如饿虎扑食般按倒在地,刀斧加颈,动弹不得。
陈远走到痛苦蜷缩的疤脸汉子面前,蹲下身,平静地注视着他扭曲的面容:“最后问一次,谁派你们来的?”
疤脸汉子咬着牙,冷汗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却死死不肯开口。
“是缉查司?还是江口镇的太平军?”陈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或者……是湘军里的人?”
听到“湘军”二字,疤脸汉子的瞳孔猛地收缩,虽然依旧没说话,但这细微的反应已然印证了陈远的猜测。
就在这时,林素问从骡车中走出,缓步来到近前。她无视了周围的肃杀之气,目光落在疤脸汉子裸露的脖颈左侧,突然开口,声音清冷:
“你左耳后那个青黑色的船锚刺青,是湘潭码头的记号吧?”
疤脸汉子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猛地抬头看向林素问,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三年前,湘潭码头的苦力、船工,都要刺上这个记号,以求龙王庇佑,出入平安。”林素问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遥远的往事,“后来太平军来了,这规矩就废了。你是那时候逃出来的老人?”
陈远立即明白了关键:“你不是太平军的人。是谁让你冒充太平军,或者……是谁让你来接应太平军的?”
“不……不是……”疤脸汉子最后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剧痛和身份被点破的双重打击下,他嘶声道,“是……是江口镇的刘守备……他,他让我们来的……”
“哪个刘守备?说清楚!”
“刘永贵刘守备……他说,说有一批湘军的探子可能要来江口镇,让我们在半路……解决掉……做成是太平军或者土匪干的……”
陈远与林素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冰冷的凝重。江口镇的太平军守备,居然已经如此准确地预判了他们的行踪,甚至提前布下了伪装成民间武装的截杀队伍。
“刘守备还说了什么?”陈远继续逼问,语气森然。
“他说……说尤其要注意一个可能戴着……戴着翡翠耳坠的女人……”疤脸汉子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林素问空无一物的耳垂,但那份寻找的意图很明显,“说务必……务必生擒……”
林素问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色苍白,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耳坠正紧贴着她的肌肤。
陈远站起身,对王五使了个眼色。王五会意,带人将这伙丧失了抵抗意志的俘虏拖到远处,另行看管审问。
“看来,江口镇比我们想的还要凶险。”陈远走到林素问身边,低声道,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雾气弥漫的山林,“你的身份,或者说你这‘信物’的价值,可能已经暴露了。”
林素问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那现在怎么办?掉头回去吗?”
“回去?”陈远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江口镇的方向,目光渐渐变得如磐石般坚定,“既然他们已经张好了网,我们更不能退缩。此时掉头,不仅前功尽弃,更会坐实了他们的猜测,下次来的,可能就是真正的大军了。”
他豁然转身,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位队正耳中:“改变路线!不走官道,也不走这鹰嘴涧了!我们沿着野羊谷往江口镇方向迂回!传令下去,全员轻装,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口粮和必备兵甲!”
“野羊谷?”赵老根闻言蹙眉,脸上皱纹挤得更深了,“哨官,那地方是条死路啊!走到头是片绝壁,只有采药人能靠绳子上下,咱们这几十号人,还带着车马,根本过不去……”
“我们要去的不是谷底。”陈远展开那份由赵老根凭记忆绘制的简陋舆图,手指点在野羊谷侧翼一片没有标注的空白区域,“根据方位和山势走向判断,这里应该有一片连绵的高地山脊,或许能找到绕过官道、直插江口镇侧后的路。即便找不到,也能借此彻底摆脱追踪,为我们争取到最关键的时间。”他说完,目光转向林素问,带着征询,也带着决断,“林姑娘,敢赌这一把吗?”
林素问迎着他深邃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对局势的冷静判断,也有不容置疑的担当。她脑海中闪过周管事奄奄一息的面容,闪过那三船关乎未来的物资,最终,所有的犹豫都化为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深吸一口冰冷的雾气,轻轻点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素问的命,早已交在哨官手中了。但凭哨官做主。”
当队伍再次启程,转向那条几乎被荒草和荆棘彻底淹没的偏僻岔路时,陈远走在最前,亲手用腰刀劈砍着拦路的藤蔓。他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利用这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迂回,不仅要摆脱追杀、按时抵达江口镇,更要在其外围的复杂山地里,找到一个能够暂时藏身、并可供未来利用的隐秘支点。 他不需要一个现成的山寨,他需要的,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起点,一个能让他这条潜龙,得以喘息和积蓄力量的渊薮。
雾越来越浓了,前方的路完全隐没在乳白色的混沌之中,仿佛通向未知的命运。陈远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