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岩和元宝一口气奔出老远，直到那股混合着腐泥、腥膻和硫磺的污浊气味彻底被甩在身后，被林间清冽的空气取代，才在一处溪流拐弯、水声稍大的地方停了下来。
“呼…呼…”姬岩撑着膝盖，深深吸了几口带着水汽的凉风，感觉肺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恶心感才被冲刷掉大半。他下意识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眉头立刻又拧成了疙瘩，仿佛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还顽固地附着在布料上。
“呕——！”
旁边传来一阵干呕声。元宝比他更惨，小家伙直接趴在了溪边湿润的鹅卵石上，粉嫩的小舌头耷拉出来，小肚子一抽一抽的，金色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全是劫后余生的委屈和后怕。它的小爪子还死死捂着自己的鼻子，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痛苦不堪的呜咽。
“好了好了，没事了，离那些臭家伙够远了。”姬岩心疼地蹲下来，伸手想摸摸它的小脑袋。
元宝却猛地一缩脖子，躲开了他的手，小爪子指向他，又指向自己，然后疯狂地对着溪水挥舞，小嘴急促地“嗷嗷嗷”叫着。
姬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它的意思。这小东西，是在嫌弃他身上也沾了那味儿，连它自己都嫌弃自己了！它是在强烈要求：洗！必须马上洗！里里外外都要洗！
看着元宝那副“不洗干净誓不罢休”的执着小模样，姬岩忍不住失笑，那点紧张和厌恶也被冲淡了不少。他无奈地摇摇头：“行行行，洗！这就洗！你这小祖宗，鼻子比谁都灵，脾气也比谁都大。” 他指了指上游水流更湍急、看起来更清澈的一段，“去那边，水干净些。”
元宝立刻来了精神，小短腿一蹬，像颗小炮弹似的朝着姬岩指的方向窜了过去。
一人一兽找到一处水流冲刷形成的小水潭，潭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底下光滑的石头。元宝迫不及待，“噗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小小的身子在水里扑腾起来，溅起一片水花。它使劲用爪子搓揉自己的脸、耳朵、脖子，特别是小鼻子，恨不得把刚才吸入的所有污浊气息都搓掉。小尾巴也用力地在水里甩动，搅起一圈圈涟漪。
姬岩也脱掉兽皮外衣和里面的麻布衬衣，只留一条短裤，踏入清凉的溪水中。冰冷的溪水漫过脚踝、小腿，激得他一个激灵，却也带来一种透骨的清爽。他捧起水，用力搓洗着脸颊、脖颈、手臂，尤其是靠近左肩伤口附近，更是仔细冲洗了几遍。清凉的溪水带走汗水和污迹，也带走了心头残留的烦闷与恶心。
洗了好一阵，元宝才从水里冒出头，湿漉漉的毛发紧贴在圆滚滚的小身子上，显得更小了。它甩了甩头，水珠四溅，然后爬到岸边一块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平坦大石头上，四仰八叉地躺下，摊开小肚皮，舒服地长长吁了一口气。金色的眼睛半眯着，小爪子惬意地在暖暖的石头上轻轻挠着，那副享受的样子，仿佛刚才被熏得死去活来的不是它。
姬岩也清洗完毕，穿上洗过拧干的麻布衬衣（兽皮外衣暂时搭在一边晾着），走到元宝身边坐下。晚风吹过，带着湿衣服的凉意，但身体内部，饱食带来的暖流和磐石之力仍在缓缓流淌，修复着筋骨，左肩伤口的钝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丝。
他拿出药婆婆给的药粉，小心地给肩头的伤处重新上药包扎。动作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溪滩上那令人作呕的画面：灰白色的皮肤，滑腻的粘液，浑浊的眼睛，还有那锅翻滚着黑乎乎肢体和诡异水草的陶罐……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呕…”他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呜！”躺在石头上的元宝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小脑袋转向他，眼神里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惊恐，似乎在问：你也想起来了？太可怕了！
姬岩赶紧摆手，苦笑道：“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倒胃口。” 他顿了顿，看着元宝那双纯粹的金色大眼睛，低声道：“那些灰皮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那个袋子……” 那个刻着黑刺标记的黑色皮袋，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黑刺的爪牙，竟然已经和这种污秽的生物搅和在一起了吗？他们是专门被派出来搜寻自己的，还是只是在这片危险的百瘴林中活动的“原住民”？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元宝似乎听懂了他的担忧，小脑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安慰声，但随即，它的小肚子也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清晰的“咕噜——”。声音在安静的溪边格外响亮。
小家伙立刻不好意思地用爪子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金色的大眼睛眨巴着，有点害羞地看着姬岩。
姬岩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刚才那顿石板烤肉带来的饱足感，经过一路奔逃、惊吓和清洗，再加上那锅“视觉毒药”的精神冲击，竟然消耗得差不多了。他自己也感到一阵熟悉的空虚感从胃里传来。
“饿了？”姬岩揉了揉它湿漉漉的小脑袋，自己也感觉腹中空空，“我也饿了。看来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顺便……吃点东西压压惊。” 他刻意加重了“吃东西”几个字，仿佛要用美食的力量，强行驱散脑海中那锅“烂泥炖肉”的阴影。
提到吃，元宝的金色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刚才的疲惫和惊吓一扫而空，小脑袋点得飞快，充满期待地看着姬岩。
“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姬岩站起身，环顾四周。暮色已深，林间的光线愈发昏暗，夜晚的百瘴林比白天更加危险。他需要一处易守难攻、能避风遮雨的地方。
他沿着溪流向上游方向搜寻，元宝也抖擞精神跟在一旁，小鼻子不时耸动，警惕着周围的气息，同时也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或许是某种能勾起食欲的味道？它的小尾巴重新有节奏地轻轻摆动起来。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一处林木更加茂密、山势陡然拔高的地方，姬岩停了下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变化。拨开一丛极其茂盛、几乎垂到地面的巨大蕨类植物，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显露出来。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但里面似乎别有洞天。最重要的是，洞口被藤蔓和蕨叶遮掩得严严实实，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姬岩没有贸然进入。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洞口边缘。地上积着厚厚一层枯叶和浮土，没有大型野兽进出的新鲜痕迹。他又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扔进洞里。石头撞击洞壁的声音在深处回荡了几下，渐渐消失，没有引起任何野兽的咆哮或骚动。
“呜？”元宝也凑到洞口，小鼻子用力嗅了嗅，然后对着姬岩肯定地点点头。它没有嗅到活物和明显的危险气息，只有岩石、苔藓和泥土混合的潮湿味道。
“好，就这里了。”姬岩放下心来。他拔出石匕，小心地拨开藤蔓，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元宝紧随其后。
洞内比想象中要宽敞干燥许多。入口狭窄，但进去几步后便豁然开朗，形成一个约莫一间屋子大小的天然岩洞。洞壁是坚实的灰褐色岩石，地面相对平整，积着薄薄一层干燥的浮土。洞顶有几道细小的裂缝，隐约透下一点点微弱的星光。空气虽然带着岩石洞穴特有的凉意和淡淡的土腥味，但非常清新，完全不同于外面森林夜晚那种潮湿闷热的感觉，更没有一丝一毫那灰皮怪人的污浊气息。
“是个好地方。”姬岩满意地点点头。他走到洞穴最深处，这里离洞口有段距离，更加避风，也更隐蔽。他放下背囊，开始动手清理地面。
元宝也没闲着。小家伙似乎对布置“新家”充满了热情。它飞快地跑出洞口，不一会儿就拖拽回一小蓬相对柔软干燥的枯草，一趟又一趟，小小的身影在洞口进进出出，勤快得不得了。很快，就在姬岩清理好的干燥角落里，铺好了一个厚实暖和的草窝。
姬岩看着它忙碌的小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小东西，虽然贪吃又娇气，但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而且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温暖和慰藉。他走过去，帮它把草窝的边缘整理得更平整些。
“好了，该犒劳我们的小功臣了。”姬岩笑着，从背囊里取出一个用好几层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解开层层包裹，一股混合着盐粒、风干肉品和油脂的浓郁香气立刻在小小的山洞里弥漫开来。那是他之前精心熏制的腊肉干和几块珍贵的动物油脂，是长途跋涉时补充体力的宝贝，平时轻易舍不得动用。
“嗷呜！”元宝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鼻子疯狂耸动，口水几乎要滴下来，兴奋地围着姬岩打转，小爪子急不可耐地去扒拉他的裤腿。
“别急别急。”姬岩笑着推开它的小爪子，动作麻利地开始准备。他没有生火，火光在夜晚的森林里是危险的信号。好在山洞深处足够隐蔽，而且他另有办法。
他找了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块，在远离洞口、最深的角落垒了一个小小的灶台。又从背囊里取出几块木炭——这是他在有篝火时特意留存下来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用火石小心点燃木炭，幽蓝微弱的火苗升腾起来，带来一丝暖意，却不产生明显的火光和烟雾。
接着，他拿出那块随身携带的、被磨得光滑温润的薄石板，用溪水仔细擦洗干净，架在了燃烧的木炭上方。石板很快被炭火烘烤得温热起来。
他取出一小块金黄色的动物油脂，放在温热的石板上。油脂遇热，发出细微的“滋啦”声，迅速融化开来，清澈透明的油脂在石板上蔓延，一股纯粹的、令人心安的油香瞬间盖过了山洞里所有其他的气息。
元宝的喉咙里立刻发出一连串急切的“咕噜咕噜”声，小脑袋凑得极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融化的油脂，尾巴摇得像个小风车。
姬岩将切成薄片的腊肉干，小心地铺在滚烫的油脂上。
“滋啦——！”
一声更加悦耳的、带着强烈诱惑力的油爆声响起！腊肉片上那深红褐色的纹理在热油中迅速卷曲、变色，边缘泛起焦黄，浓郁的、带着烟熏风味和咸鲜气息的肉香，如同实质般猛地炸开！这股霸道而纯粹的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山洞的角落，带着一种驱散一切阴霾和恶臭的力量。
“呜嗷！嗷嗷！”元宝再也忍不住了，激动得原地蹦跳起来，小爪子急切地拍打着地面，口水顺着嘴角流下都顾不上了，金色的大眼睛里只剩下石板上那片片焦黄、滋滋作响的肉片，充满了最原始的渴望。
姬岩也被这久违的、纯粹的食物香气勾得食欲大动，腹中的饥饿感更加强烈。他小心地用树枝削成的筷子翻动着肉片，看着它们在油脂的浸润下变得晶莹油亮，焦香四溢。油脂滴落在下方烧红的木炭上，又激起一小簇跳跃的火苗和更浓郁的香气。
山洞外，是黑暗笼罩、危机潜伏的百瘴林，还有那些不知是敌是友、散发着恶臭的灰皮怪人以及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黑刺阴影。但此时此刻，在这小小的、安全的洞穴深处，跳跃的微小火光映照着两张专注的脸庞——一张属于清秀的少年，一张属于圆滚滚的小兽。他们的目光都牢牢锁在石板之上，所有的忧虑、疲惫和惊惧，都被这滋滋作响的油爆声和霸道纯粹的肉香暂时隔绝在外。
世间纷扰，此刻唯余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