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髓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所有的窥探、非议与喧嚣彻底隔绝。殿内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冰冷与寂静,时间在这里的流速仿佛都变得缓慢而粘稠,只有明珠散发着的柔和冷光,映照着空气中缓缓浮动的细微冰晶。
方才天宴之上那些或惊疑、或审视、或恐惧的目光,那些压低的窃窃私语,甚至沧溟将军那场激烈的诘问与昊宸天帝意味深长的告诫,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玄微的心湖中激起了些许微不足道的涟漪后,便迅速沉底,再无声息。
(玄微内心:总算清静了。外界纷扰,果真无趣至极。)
于他而言,赴宴更像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今任务结束,回归这独属于他的绝对领域,才是正理。至于任务过程中引发的种种反应,他并不关心,亦不觉得需要关心。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安静垂首而立的人偶身上。天宴之上沾染的、极其淡薄的众仙气息似乎还萦绕在其周围,让玄微无端觉得有些…碍眼。
(玄微内心:需得清理一番。)
这并非出于洁癖,更像是一种…对所有物状态的维护本能。一件称心的器具,自然需时常擦拭保养,使其保持最佳状态。
“随吾来。”他淡声吩咐,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带起轻微的回音。
人偶依言抬头,金色的眼眸空洞无波,安静地跟上他的脚步,腕间银链随着步伐发出规律而轻细的脆响,如同某种冰冷的乐章。
玄微并未走向正殿或是书房,而是转身步入了一条侧廊,廊道尽头,是一间更为幽静的偏殿。这里不似主殿那般开阔冰冷,反而布置得略显…不同。地上铺着厚厚的雪绒毯,隔绝了寒气,暖玉雕成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些精致的玉梳、银盆、以及数套叠放整齐的、用料极为考究的衣袍。光线来自墙壁上嵌入的几颗硕大夜明珠,光线柔和而不失明亮。
这里,是玄微平日为人偶“维护”的地方。如同凡人会精心擦拭保养珍爱的玉器或是兵器,玄微也将维护这具承载着“忠贞之心”的躯壳,视为一项必要且…令他莫名感到平静的日常。
“坐下。”他指向暖玉案前的一个绣墩。
人偶顺从地跪坐上去,姿态标准得如同尺子量出,背脊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上,连发丝垂落的弧度都似乎经过精心计算。
玄微走到他身后,目光落在那一头如墨绸般披散下来的长发上。发质极好,光滑冰凉,握在手中如同掬起一捧流动的暗夜。
(玄微内心:这发质倒是不错,比昆仑雪蚕丝更顺滑些。看来平日用灵液养护颇有效果。)
他执起一柄寒玉制成的发梳,梳齿细腻光滑,绝不会有丝毫损伤发丝。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极其耐心而专注,自上而下,一点点将可能存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细微缠结梳通。
殿内极其安静,只有玉梳划过发丝的细微簌簌声,以及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玄微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冰冷淡漠,仿佛在进行一项严谨的实验。但他的动作却流畅而稳定,仿佛这个流程已经重复过千百遍,熟悉得刻入了本能。
梳顺了长发,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简单地将其束起,而是难得地拿起一枚样式古朴大气的墨玉发冠,仔细地将那如瀑墨发在脑后束起一部分,余下的则自然披散,更衬得那人偶面容俊美无俦,颈间的禁神环也愈发显眼。
做完这一切,他转到人偶面前,目光扫过对方身上那件因赴宴而穿着的、略显正式的云纹锦袍。
(玄微内心:此袍过于板正,且沾染外界气息,需更换。)
他伸手,指尖灵巧地解开腰封、衣带,动作有条不紊,如同拆解一件精密的法器。锦袍滑落,露出其下略显单薄的雪白中衣。
玄微的目光并未在那具他亲手重塑的、比例完美的身躯上停留过多,仿佛那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他从旁边的玉架上取下一件早已备好的新袍。
这件袍子与他常穿的雪色神袍不同,是用一种极罕见的“月影雪蚕”丝织就,颜色是更显柔和温暖的月白,袍角绣着若隐若现的、同色系的冰晶暗纹,触手冰凉丝滑,却奇异地蕴藏着淡淡的暖意,是极北之地冰层下孕育出的暖玉灵气织就,能自行调节温度,滋养神魂——虽然对人偶而言,后者功能并无意义。
(玄微内心:此料尚可,于他温养躯体有益,且色泽顺眼。)
他为人偶穿上这件新袍,整理好每一处衣襟、袖口,抚平最细微的褶皱。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人偶冰凉的皮肤,那触感与他指尖的温度并无二致,却总是让他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上一顿。
最后,他拿起一枚镶嵌着冰蓝宝石的额饰,轻轻扣在人偶额前,与那墨玉发冠相得益彰。
整个过程,人偶都极其配合,温顺地抬头、抬手、转身,如同最精密的玩偶,任由主人摆布打扮。那双纯粹的金色眼眸,始终空茫地注视着前方,倒映着殿内冰冷的明珠光辉。
一切整理妥当,玄微后退半步,目光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墨发玉冠,月白新袍,额饰生辉。眼前的人偶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完美得如同最杰出的艺术品,甚至比天宴时更多了几分内敛的华贵与…生气?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玄微微微蹙眉。
(玄微内心:错觉罢了。人偶何来生气?定是光影所致。)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旁边立着一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冰璃镜。镜中清晰地映照出他们二人的身影。
他站在身后,一身万年不变的雪色神袍,冰冷漠然,如同雪山之巅永不融化的坚冰。
而被他精心装扮过的人偶安静地跪坐在前,月白袍服柔和了那份非人的精致感,金色的眼眸在镜光的反射下,似乎比平时更加…明亮一些?
就在玄微目光扫过镜面的瞬间——
镜中,那人偶金色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并非转动。
而是那纯粹的金色深处,仿佛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想要清晰地倒映出站在他身后那个雪色的、冰冷的身影。
玄微梳理他发丝的动作,微微一顿。
玉梳停滞在半空中。
他冰蓝色的眼眸,对上了镜中那双似乎正努力试图“聚焦”于他的金色瞳孔。
四目相对,隔着一层冰冷的镜面。
殿内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只有夜明珠的光辉无声流淌,将镜中对视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诡异的静谧之中。
玄微握着玉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玄微内心:……错觉?)
那镜中的金色,依旧空洞,依旧纯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努力”只是光影玩弄的戏法,是他自身心神偶尔波动产生的误判。
人偶没有任何额外的动作,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眨眼,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与顺从。
良久,玄微缓缓放下了玉梳,指尖那冰凉的触感久久未散。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面镜子,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好了。”
人偶依言缓缓站起身,月白袍袖垂落,遮住了腕间的银链。他转向玄微,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平板无波的语调:“谢主人。”
玄微没有回应,只是转身,率先向殿外走去。
脚步似乎比平时略显急促。
在他身后,重新变得完美无瑕的人偶安静地跟上。
唯有那面光洁的冰璃镜,依旧无声地立在那里,镜面光滑,清晰地映照出空无一人的偏殿,仿佛方才那短暂诡异的对视,从未发生。
只是镜面深处,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玄微上神的、冰冷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