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变化日新月异。
昔日荒僻之地,如今厂房林立,烟囱高耸,道路纵横,人流如织。
蜂窝煤与水泥的产销已入正轨,为这片土地提供了稳定的血液与骨骼。
而玻璃工坊的建立与扩张,则如同为其镶嵌上了璀璨的眼睛,吸引着四面八方惊异、贪婪、探究的目光。
“西山明璃”的名声早已传遍京畿,甚至随着商旅的脚步远播南北。
尽管产量依旧被陆仁严格控制,仅限少量供应宫廷、勋贵及联盟内的“股东”,但其晶莹剔透、光可鉴人的形象,已然成为身份与圣眷的象征。求购者如过江之鲫,价格被炒得越来越高,甚至有豪商喊出“一片明璃,十亩良田”的价码。
利益,如同最强大的磁石。曾经因蜂窝煤利益而结成的联盟,因玻璃带来的、肉眼可见的滔天巨利而变得更加牢固。
国舅府、部院要员们传来的不再是询问,而是近乎谄媚的“关切”与对扩大生产的急切催促。
他们比陆仁更希望西山稳定、繁荣,因为这里的每一个烟囱,都意味着他们荷包的增长。朝堂之上,关于西山“与民争利”、“奇技淫巧”的杂音似乎也小了许多,至少表面如此。毕竟,弹劾西山,某种程度上就是在弹劾他们自己的钱袋子。
蔚州方面,马武来信。
新军规模已按计划扩充至一千人,粮饷、装备在陆仁通过兵部关系(主要是银子)的打点下,得到了优先保障。马武严格按照陆仁提供的、融合了近代军事思想的《新训纲要》进行操练,强调纪律、体能、战术协同与火器运用(虽然目前仍以改进的弓箭和少量试验性火铳为主)。这支脱胎于旧卫所体制的新军,虽仍面临旧军官体系的隐隐排斥,但其迥异的精神面貌和日渐精熟的技艺,已使其成为边镇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令周边宵小不敢轻易犯边。马武在信末难掩兴奋地写道:“…儿郎们队列严整,号令如一,弓马娴熟,假以时日,必为国之锐锋!”
枣强县,徐文谦的推行则更为不易,却也稳扎稳打。清丈田亩触及的利益更深更广,虽有皇帝密旨和锦衣卫的暗中威慑,以及陆仁资金的支持(用于补偿部分配合的中小地主、安抚贫困农户),但仍不时有地方豪强鼓动宗族势力,进行软磨硬抗,或散布流言,或暗中破坏田亩标记。然而,在大势面前,这些“小打小闹”已难成气候。徐文谦性格沉稳,处事公允,逐步推进,已将大部分隐田清查登记,朝廷税赋得以增加,部分无地少地农户也分得了土地,民生渐趋安定。改革的阵痛仍在,但希望的曙光已然显现。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陆仁规划的方向稳步前进。西山、蔚州、枣强,三点联动,以利为基,以改为矛,悄然撬动着大明沉疴积弊的冰山一角。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稳的局面下,朝堂高层的一次人事变动,引起了陆仁的格外关注。
这一日,朝廷明发谕旨:原总督漕运、右都御史刘大夏,擢升兵部尚书;原兵部尚书马文升,转任吏部尚书。
消息传到西山,陆仁正在审视玻璃精工坊新送来的一套尝试性吹制的、带有简易刻花的酒具样品。他闻讯后,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目光投向窗外,陷入了沉思。
刘大夏…这位在黄河岸边曾有过一面之缘、对其治河理念表示赞赏的老臣,如今竟执掌了兵部。而更让陆仁心绪难平的是,随着这个名字一同从他记忆深处翻涌而出的,是另一个与此人紧密相关的、扑朔迷离的历史公案——郑和下西洋的海图与档案。
前世作为工科教授,陆仁对这段历史亦有涉猎。
流传极广的说法是,成化年间,有太监劝宪宗皇帝效仿永乐旧事再下西洋,刘大夏时任兵部职方司郎中,认为下西洋劳民伤财,于国无益,竟将库存的郑和海图及有关档案付之一炬,彻底断绝了后人远航的可能。此说影响极大,使刘大夏在后世背负了“闭关锁国”、“历史罪人”的骂名。
然而,陆仁曾查阅过一些专业史料和考据文章,发现此说疑点重重。首先,刘大夏焚烧海图之事,最早见于万历年间严从简的《殊域周咨录》,距离成化年间已过百年,属于孤证且年代久远。其次,刘大夏本人留下的文集、奏疏中从未提及此事。更有学者考证,郑和档案的散佚是一个长期过程,涉及多次搬迁、保管不善、甚至明末战乱,恐非一人一时之功。且以刘大夏当时的官职(兵部职方司郎中),是否有权限和能力接触到并独自销毁如此重要的国家最高机密档案,也值得商榷。
“究竟是不是他?真相到底如何?”陆仁喃喃自语。如今,这位争议人物就站在了权力的核心舞台之一,并且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还算有份香火情。
更重要的是,陆仁的内心深处,从未放弃过“开拓海贸”的长远规划。那被视为打破内卷、获取海外资源、刺激技术进步、甚至解决未来土地兼并问题的重要出路。而要实现这一切,郑和时代积累下的远洋航海技术、海图、造船工艺,是无可替代的宝贵遗产和起点!
如果这些资料真的还在,哪怕只是部分残存,其价值都无可估量!
想到这里,陆仁再也坐不住了。无论刘大夏是否如传说中那般毁了海图,他都必须去探一探口风。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是当年经历的亲历者,他必然知道一些内情。
“备车!”陆仁起身吩咐,“再去库房,挑选几件上好的玻璃器皿,要晶莹剔透、做工最精细的,还有那面一尺二寸的玻璃镜,一并包好。”
他要去兵部衙门,恭贺刘大夏尚书履新。顺便,问一问那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关乎大海的秘密。
马车驶出西山,向着京城方向而去。陆仁坐在车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窗外是欣欣向荣的景色,但他心中想的,却是浩瀚的海洋和那些可能早已遗失的航线。
这一次拜会,与其说是恭贺,不如说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次对失落宝藏的追寻。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肯定的答案,还是彻底的失望,甚至可能是对方的讳莫如深或勃然大怒。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去问。为了那可能存在的、通向蔚蓝大海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