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阳光刚刚驱散京城的薄雾,洛云曦便已端坐于梳妆台前。
但她看的不是镜中的自己,而是静静躺在面前锦帕上的一枚小巧徽记。
那是一朵燃烧着黑色火焰的莲花,由某种不知名的金属打造,入手冰凉,造型诡异而又精致,与她昨夜在卫峥书房中看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是她连夜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动用“魅影”的渠道,找到城中最顶尖的工匠,用最快的速度仿制出来的。为了追求极致的逼真,她甚至不惜动用了一块混有天外陨铁的珍稀金属,使其无论是分量、质感还是那种幽冷的色泽,都与原物别无二致。
翠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长发,从铜镜中看到自家小姐那专注而又冰冷的眼神,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小姐,我们真的要去……‘拜访’那位卫副使吗?”
洛云曦没有回答,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黑莲徽记,感受着上面冰冷的纹路。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度危险的弧度。
拜访?不。
那太保守,太被动了。
对于卫峥那样一只潜伏在深水中的老狐狸,任何按部就班的试探,都会被他轻易化解。你永远无法通过常规的手段,去窥探一个顶级伪装者的内心。
要想知道他究竟是谁的人,要想把他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浑水中逼出来,就必须用最直接、最粗暴、最不符合常理的方式,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用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去敲击他最坚固的心理防线。
“去清吏司衙门。”洛云曦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但我们不进去,就在街对面的‘悦来茶楼’坐着。剩下的,等。”
“是,小姐。”翠儿虽然不解,但还是恭敬地应下。
……
清吏司衙门,作为皇帝新立的监察利器,选址于朱雀大街旁的一条侧街,既不偏僻,又不显眼,门口两尊石狮威严肃穆,让所有路过此地的官员都不由得加快脚步,不敢多看一眼。
悦来茶楼的二楼雅间,是观察清吏司大门的绝佳位置。
洛云曦临窗而坐,悠然地品着香茗,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着斜对面的那座衙门。
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时机。
根据“魅影”传来的情报,卫峥此人自律到了极致,每日卯时初刻入衙,酉时末刻出衙,风雨无阻,分毫不差。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就在酉时末的钟声敲响后不久,清吏司那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群身着官服的官员从中鱼贯而出。
洛云曦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扫过,很快就锁定了一个身影。
卫峥。
他依旧是一身整洁的监察副使官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行走在众人之间,既不疏离,也不亲近,自有一股旁人无法融入的气场。
他没有坐轿,而是如往常一般,选择步行返回府邸。
就是现在!
洛云曦放下茶杯,对身旁的灵猫和飞隼使了个眼色,随即起身下楼。
街道上人来人往,卫峥不急不缓地走着,目光看似平视前方,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已将周遭的一切尽收眼底。
就在他即将转过一个街角时,异变突生!
一名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仿佛被人从后方猛地推了一把,踉跄着冲出人群,直直地撞向了卫峥的腿。
“哎哟!”小乞丐摔倒在地。
卫峥眉头微皱,停下脚步。他身后的亲卫立刻上前,便要呵斥驱赶。
“等等。”卫峥出声制止。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小乞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碎银,俯身递了过去:“拿去买些吃的吧,以后莫要如此莽撞。”
就在卫峥俯身,所有注意力都被小乞丐吸引的瞬间,洛云曦动了。
她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路人,从卫峥的身侧缓步走过。在两人交错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手腕微不可查地一翻,那枚她准备了一夜的黑莲徽记,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悄无声息地、不偏不倚地滑入了他刚刚掏过钱袋,尚未完全合拢的官服袖袋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连卫峥本人,都没有丝毫察觉。
做完这一切,洛云曦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真的只是路过。
然而,她走出七八步后,却又突然停下,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疑惑,朗声开口道:
“卫副使,请留步!”
这一声,清脆悦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卫峥刚刚扶起小乞丐,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缓缓直起身子,转了过来。当他看到来人是洛云曦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问道:“慧安县主,有何指教?”
洛云曦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一抹无辜又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缓步向他走来。
“指教不敢当。”她走到卫峥面前,福了一礼,随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卫副使,您掉东西了。”
卫峥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县主说笑了,本官并未遗失任何物品。”
“是吗?”洛云曦的笑容愈发灿烂,也愈发危险。
她伸出纤纤玉指,并没有去碰他,而是精准地指向了他的袖袋位置,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可我方才分明看到,一枚黑色的、刻着莲花图腾的徽记,从您的袖中滑落。那样重要的东西,卫副使还是仔细检查一下为好。毕竟……若让有心人捡了去,怕是会给您招来天大的麻烦呢!”
此言一出,时间仿佛瞬间静止。
卫峥身后的亲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而卫峥本人,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瞳孔,在这一刻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骇、难以置信、以及瞬间涌起的冰冷杀意的复杂眼神。
尽管这情绪只在他眼中停留了不足一息的瞬间,快到连他身边的亲卫都无法捕捉,但又如何能逃过洛云曦的眼睛?
她成功了。
她用这枚伪造的徽记,成功地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卫副使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铁壁上,砸开了一道裂缝。
空气仿佛凝固了。街道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之间那无声却激烈的对峙。
卫峥的反应快得惊人。
就在那极致的震惊之后,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地恢复了镇定。他缓缓抬起眼帘,重新对上洛云曦的目光,那双眸子已经再度变回了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之前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如同幻觉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县主,看错了。”
他开口了,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也更加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官的袖中,只有公务文书,别无他物。你若不信,大可搜查。”
他竟然直接提出了让她“搜查”!
这是一个极度高明的反击。
在这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街头,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县主,如何能去搜查一名朝廷二品大员的衣袖?这既不合礼法,也毫无道理。一旦她真的这么做了,无论结果如何,传扬出去,她都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背上一个“无理纠缠朝廷命官”的罪名。
他是在赌,赌她不敢,赌她只是在虚张声势。
周围的行人和他身后的亲卫,也都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在他们看来,这的确像是慧安县主一次莫名其妙的找茬。
然而,洛云曦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见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又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她依旧保持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继续说道:
“卫副使何必动怒?我当然相信您袖中并无此物。因为……”
她微微一顿,抬起眼眸,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慧黠光芒,一字一句地吐出下半句话:
“……因为那枚徽记,现在应该在我的手里才对。”
说着,在卫峥那倏然变化的目光中,洛云曦缓缓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一枚一模一样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莲花徽记,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这一刻,卫峥的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就要往自己的袖袋中探去,想确认那枚他以为绝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徽记是否还在。
但他的手刚一抬起,就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如果他真的去摸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向洛云曦承认了——他的袖中,真的有这么一枚徽记!
好一个阳谋!
好一个连环计!
第一步,用言语诈他,说他掉了东西,逼他做出反应。
第二步,在他用“搜查”来反击时,她却亮出了自己手中的徽记,直接将死了他的军!
现在,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绝境。
他摸,等于承认。
他不摸,在这枚徽记已经“现世”的情况下,他之前的矢口否认就显得无比苍白。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将自己与这枚代表着“隐宗”的徽记撇清关系!
卫峥死死地盯着洛云曦掌心那枚徽记,过了足足三个呼吸的时间,他才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终于不再伪装。
当秘密被以这种方式揭开,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洛云曦知道,她赢了这场心理战的第一回合。
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逼他承认,逼他与自己进行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她缓缓收起手掌,将那枚徽记重新握入掌心,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卫峥如出一辙的、冰冷而又严肃的神情。
“我想做什么,卫副使应该很清楚。”她抬起头,迎着他那几乎要将自己凌迟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不想与你为敌。我只想知道,七日前,刺杀我父亲镇国公的那些人,和你袖子里的这枚徽记,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没有再提“隐宗”二字,但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
她将自己的目的,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我要查镇国公遇刺案,而你,卫峥,与嫌疑组织有关。现在,告诉我你的立场。
是敌,是友,你一言可决。
卫峥的胸膛微微起伏,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逼到如此境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杀意与惊涛骇浪,目光扫了一眼四周已经开始聚拢,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路人。
他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此地人多眼杂。”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但依旧冷硬如铁,“今夜子时,城西,静安茶楼,我等你。”
说完,他不再看洛云曦一眼,拂袖转身,带着身后的亲卫,快步离去。那背影,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狼狈与愠怒。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洛云曦静静地站在原地,紧握着徽记的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方才那短短片刻的交锋,凶险万分,耗费的心神,不亚于一场生死搏杀。
但她终究是赌赢了。
她成功地用一把钥匙,撬开了卫峥这把锁。今夜子时的静安茶楼之会,才是真正的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