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黄昏。
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汁,泼洒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之上,将南方的温润秀美彻底隔绝在身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而凛冽的气息,混杂着尘土与青草的味道,宣告着他们已正式踏入了天启王朝的北方疆域。
一支由三辆马车组成的小型商队,正沿着崎岖的官道缓缓驶向前方地平线上那座黑沉沉的镇子。
为首的马车内,洛云曦褪去了一身清雅的白衣,换上了一件靛蓝色的棉布长裙,外面罩着一件便于行动的短身劲装,发髻梳得简单利落,仅用一根木簪固定。她原本绝色的容颜经过巧妙的易容,肤色变得略显暗沉粗糙,眉眼间也多了几分风霜之色,看上去就像一个常年奔波、精明干练的商户人家主母,气质沉稳,却并不扎眼。
此刻,她正透过车窗的缝隙,静静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前面就是黑石镇了。” 驾车的飞隼声音低沉地传来,他头戴一顶破旧的斗笠,身上的粗布短打满是尘土,裸露的臂膀肌肉虬结,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练车夫。
另一辆马车上,灵猫则扮演着商队护卫的角色,他腰间佩着一柄毫不起眼的长刀,眼神看似懒散地扫视着四周,实则将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
这便是他们的新身份——一支从南方前来北地收购珍稀药材的小商队。洛云曦是“云娘子”,商队的主人;飞隼和灵猫则是她雇佣的伙计与护卫。
三日前,在木长老的精心安排下,他们利用一条鲜为人知的隐秘谷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药王谷的范围。木长老亲自将他们送出数十里,反复叮嘱北地艰险,人心叵测,一切务必小心。
“北地不比京城,更不同于药王谷,”洛云曦回想着木长老的话,心中暗自警惕,“这里没有那么多虚与委蛇的规矩,只有最赤裸的丛林法则。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
马车驶入黑石镇。
这座边陲重镇与其说是一个镇子,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由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堡垒。街道两旁的建筑低矮而坚固,来往的行人大多身形彪悍,神情冷峻,腰间或背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兵器。空气中,除了风沙,还飘荡着烈酒、劣质脂粉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里是冒险者、佣兵、走私商人、以及各路亡命之徒的天堂与中转站。
“云娘子,天色已晚,我们今夜便在镇上唯一的‘龙门客栈’歇脚吧。”飞隼请示道。
“嗯。”洛云曦微微颔首。
龙门客栈,名字取得霸气,实际上却是一座三层高的巨大石楼,外表斑驳,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客栈门口人来人往,喧闹异常。
飞隼熟练地将马车赶到后院停放妥当,自有客栈的伙计前来接手。洛云曦则在灵猫的护卫下,走进了客栈大堂。
一股混杂着酒气、汗味和烤肉香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大堂内灯火通明,数十张粗犷的木桌旁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大声地划拳喧哗,粗鲁地撕扯着烤羊腿,目光不时地在每一个新进来的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过,充满了审视、贪婪与警惕。
洛云曦的目光快速地扫过全场,心下了然。这里至少盘踞着三四股不同的势力团体,从他们的坐席分布、衣着标志以及彼此间的眼神交流便能轻易分辨。这是一个真正的龙潭虎穴。
“掌柜的,三间上房,一桶热水,再备些吃食送到房里。”灵猫走到柜台前,将一小袋铜钱放在上面,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干练。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双三角眼在灵猫和后方的洛云曦身上打了个转,嘿嘿一笑,麻利地收了钱,丢出三块木质的房牌:“好嘞,客官楼上请。”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哟,南方来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买卖啊?”
说话的是邻桌一个满脸横肉的独眼壮汉,他怀里抱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嘴里叼着一根羊骨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在洛云曦身上逡巡,充满了侵略性。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立刻哄笑起来,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大堂内的喧闹声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在黑石镇,欺凌新人,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戏码。
灵猫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洛云曦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商妇模样,甚至还对着那独眼壮汉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位好汉说笑了,我们只是途经此地的小本生意人,求个平安罢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不卑不亢的态度,让那独眼壮汉微微一愣。
“平安?”独眼壮汉将羊骨头往桌上重重一拍,狞笑道,“在黑石镇,老子就是规矩!想平安?可以啊,让这位云娘子过来陪我们兄弟喝几杯,老子就保你们平安!”
“哈哈哈哈!”他的同伴们再次爆发出刺耳的笑声。
“王独眼,你又在欺负新人了?”不远处,另一桌的一个刀疤脸汉子懒洋洋地开口,语气里满是嘲讽,“当心踢到铁板,把自个儿给崩了。”
“去你娘的李刀疤!老子的事要你管?”王独眼显然跟那刀疤脸不对付,立刻破口大骂起来。
一时间,两拨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火并。
洛云曦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惶恐。她知道,此刻任何示弱都会引来更凶残的豺狼,而过于强硬则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一举震慑所有人,又能合情合理的时机。
而机会,说来就来。
就在王独眼和李刀疤对骂升级,双双抄起桌上的酒坛准备动手时,王独眼身边的一个同伴突然面色发紫,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一阵痛苦的“嗬嗬”声,随即一头栽倒在地,四肢剧烈抽搐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三!你怎么了?”王独眼大惊,也顾不上李刀疤了,连忙蹲下身查看。
只见那名叫老三的汉子口吐白沫,双目圆瞪,眼看就要活活憋死。
“他娘的,被羊骨头卡住了!”有人看出了端倪,惊呼道。
“快!快拍他的背!”
“没用啊!脸都紫了!”
众人乱作一团,王独眼急得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洛云曦动了。
“都让开!”
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快步走到倒地的汉子身边,看了一眼他的情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绕到他的身后,双臂从其腋下环抱住他的胸部,一手握拳,虎口对准其胸骨下方的腹部,另一只手则抓住拳头,猛地向上冲击、压迫。
“海姆立克急救法!”
一个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名词一闪而过。
“噗——”
一下,两下,三下……
随着第三次迅猛而专业的冲击,一块带着肉丝的骨头猛地从那汉子的喉咙里喷了出来,掉落在地。
堵塞物被清除,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肺部,那汉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由紫转红,虽然虚弱,但明显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古怪却又立竿见影的救人手法。这根本不是医术,倒像是一种……精准而高效的技巧。
王独眼愣愣地看着从鬼门关回来的同伴,又看了看从容站起的洛云曦,眼神中的淫邪与轻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敬畏。
洛云曦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对王独眼说道:“这位好汉只是吃得太急,气道堵塞,并无大碍。让他喝点温水,休息片刻便好。”
说完,她转身对早已看傻的客栈掌柜道:“掌柜的,房间可还能入住?”
“能!能!当然能!”掌柜的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哈腰,“客官,楼上请,我这就让人送热水和吃食去!”
洛-云曦微微颔首,在灵猫和飞隼一左一右的护卫下,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从容不迫地向楼梯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大堂内才如同炸开锅一般,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那女人……是医师?”
“不像啊,哪有医师这么救人的?一招就见效!”
“管她是什么,这手功夫可不简单!王独眼这次是碰到硬茬了。”
王独眼听着周围的议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地上那块要了兄弟半条命的骨头,再想起洛云曦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心中一阵后怕。他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云娘子”,绝对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人物。
而客栈的角落里,之前出言嘲讽的李刀疤,以及其他几方势力的头目,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们交换着眼色,都在重新评估这支新来的“商队”。
一个能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下,面不改色地用未知手法救人,并且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冷静的女人,和她身边那两个气息内敛的护卫……这绝不是一支普通的商队。
二楼的客房内,飞隼仔细检查了门窗,灵猫则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云娘子,您刚才……”灵猫有些迟疑地开口。刚才那一幕,连他都感到了震撼。
“只是一个急救的小技巧罢了。”洛云曦倒了一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淡淡地说道,“在北地,有时候,展露一些‘有用’的本事,比展露武力更能让人忌惮。”
她刚才出手,一是为了救人,二是为了立威。一个能轻易决定生死的医师,无论在哪里,都会得到最基本的尊重。这比灵猫直接拔刀砍人,效果要好得多,也更符合她“商队主母”的身份。
“今夜轮流守夜,不要大意。”洛云曦吩咐道,“黑石镇,只是我们北上之路的第一道开胃菜。”
“是。”灵猫和飞隼齐声应道,神情肃穆。
窗外,夜色渐深,风声呼啸,仿佛无数恶狼在低语。而客栈之内,暗流汹涌,无数双眼睛,都在黑暗中,悄然盯上了二楼那三间刚刚亮起灯火的客房。
洛云曦知道,真正的考验,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