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清晨的空气里还裹挟着昨夜未散的凉意。石琉推开“榴火”咖啡馆的玻璃门，挂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打破了这一小方天地的宁静。
他深吸一口气，满足地眯起了眼。鼻腔里充盈着自己店里独有的、混合了咖啡醇香与无数植物蓬勃生命力的温暖气息。这是他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榴火”——这间以他本体为名，也承载着他所有热情与心血的小店，是他在这座钢筋水泥都市里的堡垒和绿洲。
店面不大，却处处精心。
原木色的装修基调，暖黄色的灯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店内无处不在的绿色。
从垂坠而下的绿萝瀑布，到架子上一排排饱满多肉，再到窗边那棵枝叶舒展的琴叶榕，每一株植物都在晨光中舒展着叶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石琉本人，就像这家店的灵魂延伸。一头如火般的红色短发总是有些不服帖地翘着，仿佛自带能量场。五官明朗，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弯，像两弯盛着阳光的新月。
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着咖色的帆布围裙，动作利落地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打开咖啡机预热，擦拭柜台，给每一株植物仔细检查叶片、补充水分。
他喜欢这种感觉，一切尽在掌握，充满阳光与活力。他是石榴，天生就该生长在明媚阳光下，畏惧寒冷，热爱热闹。
就在他弯腰调整一盆龟背竹的位置时，门上的铜铃又响了。
“欢迎光临……”石琉直起身，挂上惯常的、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招呼道，然而话到一半，却微微顿住了。
进来的是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头罕见的、蓝紫色中带着些许银灰质感的柔软短发，发丝细软，看起来手感极好，让人莫名联想到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他身形修长，穿着件浅灰色的薄款高领毛衣，外罩一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整个人透着一股与窗外料峭春寒融为一体的清冷感。
他的肤色很白，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更像是从古典画作里走出来的精灵。尤其是那双眼睛，瞳色是比发色稍深的紫绀色，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安静地打量着店内郁郁葱葱的植物。
最让石琉在意的是，当这位客人走近吧台时，他似乎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都随之下降了几度。一种天然的、源自植物本能的亲近与警惕同时在他心中升起。
亲近于对方身上那纯净的植物灵气，警惕于那过于清冷的气质，仿佛靠近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阳光都会被吸走几分。
“您好，”客人的声音也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冽而平和，像山间流淌的凉泉，“一杯热美式，谢谢。”
“好的，请稍等。”石琉收回有些飘远的思绪，熟练地操作起来。磨豆，萃取，氤氲的热气带着浓郁的咖啡香升腾而起，为微凉的空气注入一股暖流。
等待的间隙，那位蓝紫色头发的客人没有看手机，也没有落座，只是静静地站在吧台前，目光越过石琉，落在了他身后那面最大的植物墙上。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意味，又似乎透过这些蓬勃的生命，在寻找着什么。
“您的咖啡。”石琉将白色的陶瓷杯轻轻推到他面前。
“谢谢。”客人接过，修长白皙的手指握住杯壁，似乎是在汲取那点暖意。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迟疑了一下，抬眸看向石琉，那双紫绀色的眼睛里带着真诚的欣赏，“店里的植物，养护得真好。尤其是那株‘水晶花烛’，叶片油亮，脉络清晰，状态很少见。”
行家！石琉眼睛一亮，他这店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夸环境好、咖啡香的有，但能一眼叫出稀有品种并且精准点评的，这还是头一个。他那份天生的热忱立刻被点燃了。
“您懂植物？”石琉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带着点遇到同好的兴奋，“那家伙确实有点娇气，费了我不少心思才把它养出状态。”
“略懂一些。”客人微微颔首，语气谦和，“我是一名植物画家，蓝浔。对这些绿色的生命，总是格外关注些。”
“植物画家？太酷了！”石琉惊叹，随即自我介绍，“我叫石琉，是这家店的老板，也是个植物爱好者。”他指了指自己满店的绿意，语气不无自豪，“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名叫蓝浔的画家闻言，唇角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小，却像春风拂过冰面，瞬间柔和了他周身清冷的气息。“看出来了。这里……很温暖，很像你。”
“像我？”石琉好奇。
“嗯，”蓝浔的目光轻轻扫过石琉耀眼的红发，又落回他笑容明亮的脸上，“像石榴一样，充满生命的热力。”
石琉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哈哈，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不过没错，我就是石榴本榴，怕冷，喜阳，离了阳光和温暖会死星人！”
他的直爽和热烈似乎感染了蓝浔，对方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低头轻轻啜饮了一口咖啡。
之后，蓝浔没有再说话，而是端着咖啡，在店里慢慢地踱步，仔细地观察着每一株植物。他看得很慢，很认真，有时会俯下身，近乎虔诚地凝视一片叶子的脉络，或者一朵悄然绽放的小花。
石琉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一边忍不住用余光关注着他。他发现蓝浔走路的速度很慢，动作之间带着一种天然的优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 conserving energy（节约能量）般的慵懒。而且，他似乎格外偏爱被阳光直射的区域，会在窗边的光影里停留很久，微微仰起脸，让春日的暖阳落在他白皙的皮肤和眼睫上，像一株正在安静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
真有意思。石琉心想。一个像笼罩在朦胧月光下、开在暮春时节蓝花楹一样的人。清冷，优雅，带着一种易碎的美丽和……嗯，一种似乎很需要温暖的特质。
蓝浔在店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一杯咖啡喝完，他又要了一杯温水，然后在那盆状态极佳的水晶花烛前的卡座坐了下来，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和铅笔，开始勾勒起来。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低垂着头，细软的蓝紫色发丝垂落额前，神情专注而宁静。石琉偶尔看过去，会觉得这一幕美得像幅画，不忍打扰。
直到上午的客流高峰暂时过去，石琉才得空给自己倒了杯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在画它？”他在桌边站定，轻声问道。
蓝浔抬起头，见是他，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而将速写本朝他这边稍稍倾斜。本子上，水晶花烛那独特的心形叶片和晶莹的脉络已经被精准而生动地捕捉下来，线条流畅，细节丰富，不仅形似，更有一种内在的生命力跃然纸上。
“哇哦！”石琉真心实意地赞叹，“画得真好！简直比它本人还精神！”
蓝浔被他夸张的比喻逗得又弯了弯眼睛：“是它本身长得很好，给了我灵感。”他顿了顿，看向石琉，语气带着些许歉意，“抱歉，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会不会打扰你做生意？”
“完全没有！”石琉连忙摆手，顺势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我开店就是为了让大家能有个舒服待着的地方。你看得这么认真，画得这么好，是我的荣幸才对。”他顿了顿，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在为创作找素材吗？”
“算是吧。”蓝浔合上速写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他的指尖看起来有些苍白，似乎血液循环不太好的样子。“最近接了一个植物图鉴的插画项目，需要找一些状态饱满的个体写生。你这里……是我近期发现的，植物能量最充沛，也最让人舒服的地方。”
“植物能量？”石琉挑眉，这个说法很新奇，但他奇异地能够理解。他自己就能感觉到，不同的植物，甚至不同的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的“气”。比如他自己，大概是炽热明亮的，而眼前的蓝浔，则是清凉静谧的。
“嗯，”蓝浔点点头，紫绀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体质有些特殊，对环境和温度比较敏感。很多地方要么太吵，要么……能量太杂乱或者太‘冷’。这里不一样，很‘暖’，很平和。”他说着，下意识地拢了拢风衣的领口，似乎仍觉得有些凉意。
石琉看着他这个小动作，再看看窗外明明已经升高的太阳，心里那种“这家伙好像很怕冷”的感觉更强烈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觉得冷吗？我去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不用麻烦……”蓝浔想阻止，但石琉已经动作迅速地去找遥控器了。
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蓝浔微微怔住，随即眼底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他确实很怕冷，作为一株蓝花楹，温暖是他生存和绽放的必需品。只是他天性不喜给人添麻烦，通常都会默默忍耐。像石琉这样直接、毫不犹豫释放善意和温暖的人，他很少遇到。
温度调高后，店里确实更暖和了些。蓝浔轻轻说了声“谢谢”，苍白的脸色似乎也红润了一点点。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关于植物养护的话题，石琉发现蓝浔在专业知识上极为渊博，尤其是在植物形态和微观细节的观察上，有着画家独有的敏锐，而石琉则胜在实践经验丰富，两人聊起来竟格外投契。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随着午间临近，咖啡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嘈杂声不可避免地增大。蓝浔微微蹙起了眉头，那轻微的喧闹声似乎让他有些不适。
他看了看时间，准备起身告辞。
就在这时，石琉听到他在接一个电话，语气有些无奈。
“……是的，装修方案我确认了，但甲醛和涂料的味道……嗯，我知道需要时间散味……大概还需要一个月左右是吗？……好的，我明白了，谢谢。”
挂断电话，蓝浔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那抹淡淡的疲惫和困扰更加明显了。
石琉正给一桌客人端去咖啡，听到只言片语，心里动了动。等他送完咖啡回来，看到蓝浔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那清瘦的背影在略显拥挤嘈杂的店里，莫名显得有些孤单和无措。
“蓝先生，”石琉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蓝浔回头，眼中带着询问。
石琉挠了挠他那头本就有些凌乱的红发，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带着点试探地问道：“你刚才说，你住的地方在装修，需要找地方临时住一个月？”
蓝浔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是的。原来的公寓房东要卖房，新找的房子还在散味道。”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太好找临时短租，尤其是我……对环境和光线要求可能有点高。”他需要安静，需要充足但不暴晒的自然光，更需要一个稳定的、温暖的环境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花期。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石琉的心脏莫名快跳了两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并且迅速生根发芽。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临时起意，虽然它确实是。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有个提议。”
蓝浔疑惑地看着他。
“我在店楼上有一套公寓，自己住的，挺大的，就我一个人。”石琉语速加快了些，指了指天花板，“有个朝南的次卧，一直空着，带独立阳台，阳光特别好。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可以暂时搬过来住一段时间，直到你新家能入住。”
这个提议太过突然，蓝浔明显愣住了，紫绀色的眼眸微微睁大，显得有些懵懂。
石琉赶紧补充，试图增加说服力：“你看啊，我这里离你写生的地方近，环境你也熟悉了，够暖和，植物能量也足，应该符合你的要求吧？而且……”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真诚和狡黠，“作为交换，你可以偶尔帮我看看店里的植物，给点专业意见？就当是抵房租了，怎么样？”
蓝浔彻底怔在了原地。他看着眼前这个像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的红发青年，对方的目光清澈而坦率，没有丝毫杂质，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对“同类”的天然吸引与维护。
楼上？和他……合住？
这个想法在几分钟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他人生计划里的。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安静和独处。可是……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充满生机与温暖的“榴火”，感受着身边石琉身上那股源源不断散发着的、让他本能感到舒适和向往的热意。想到即将到来的、需要稳定温暖环境的花期，再想到那些冰冷、嘈杂、能量混乱的酒店或短租公寓……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抬起眼，对上石琉那双充满期待的、亮晶晶的棕色眼眸，仿佛能看到里面跳跃的小火苗。沉默了几秒钟，在门外又一个客人推门带来的喧嚣涌入之前，他听到自己用那清冽的、但似乎比刚才柔软了一些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好。谢谢你。”
那一刻，石琉脸上的笑容，瞬间像正午的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灿烂地绽放开来。
而蓝浔看着这个笑容，感觉到周身似乎都被这股暖意包裹，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因无处可去而产生的些许阴霾，竟悄然散去了大半。
一个需要“温度”，一个提供“暖阳”。
他们的故事，就在这个春意初绽、尚带微寒的上午，以一种谁也没预料到的方式，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