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述坐在咖啡馆最角落的卡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一如他此刻混乱的心绪。他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需要这点时间来整理自己,以及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艾米·陈准时出现了。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浅灰色套装,脸上的悲切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疲惫的坚定。她在程述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清水,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依旧放得很低。
“学长。”她轻声开口。
程述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艾米,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我信服的解释。昨天你说的那些话,对我,对我的家庭,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我明确告诉你,在我的记忆里,我和你之间,从未有过超越校友的关系,更不用说婚姻和孩子!”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艾米,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艾米似乎早有准备,并没有被程述的严厉吓倒。她低下头,从随身携带的公文袋里,再次拿出了那几份文件,这一次,她将它们平整地推到程述面前。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学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吐字清晰,“或许……或许是那段经历对你来说并不愉快,所以你选择了遗忘?又或者,当时我们都太年轻,处理得太过仓促……”
程述没有理会她的说辞,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几份文件吸引。他首先拿起了那份所谓的“婚姻登记证明”。是一份海外某州的登记证书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印着他和艾米·陈的名字、日期,甚至还有一串登记号。日期,恰好在他记忆中在那座城市进行商业谈判的后期。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时间对得上。
他仔细辨认着上面的签名栏。那个签名的笔迹……乍一看,确实与他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流畅而略带棱角。但看得越久,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就越发清晰。形似,但神韵似乎差了点意思,少了点他下笔时特有的果决力道。可是,仅凭感觉,如何能作为证据?
“这只是复印件。”程述声音干涩。
“原件我保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艾米立刻回答,滴水不漏,“如果你需要验证,我们可以随时联系该州的民政部门查询记录。虽然跨国手续麻烦些,但记录应该是存在的。”
程述放下婚姻证明,又拿起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是一家颇具声誉的海外鉴定机构出具的,结论支持程述是程念轩的生物学父亲,概率高达99.99%。上面甚至附有采样记录,标注了采样日期和所谓的“父亲样本来源(毛发)”。
毛发?程述努力回想,那段忙碌的海外岁月,他长期居住在酒店,若是被人有心收集掉落的毛发,并非没有可能。这份报告格式规范,印章齐全,看起来无懈可击。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程述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试图寻找破绽,“单凭一份报告,采样过程的真实性无法保证。”
“学长!”艾米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带着几分委屈和激动,“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可这些都是白纸黑字的法律文件!我知道我当年不该瞒着你生下孩子,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可念轩是无辜的!他现在病得那么重,他需要父亲,需要你的帮助!你看看他的样子,那么瘦小,脸色那么白……你忍心吗?”
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切割着程述的理智。他想起了那个叫念轩的男孩,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和苍白的脸,孩子的模样确实有几分……不,那只是心理暗示!程述立刻否决了自己的联想。
但法律的重量,白纸黑字的“事实”,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的记忆告诉他绝无可能,但眼前这些文件却构建了一个看似无可辩驳的“过去”。自我怀疑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难道自己的记忆真的出现了偏差?在那段高强度工作、压力巨大的时期,是否真的发生过什么被他选择性遗忘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他想到了王芳。想到她昨天冷静却隐含审视的目光,想到念安惊恐的哭声。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攫住了他。无论真相如何,这场风波因他而起,他给王芳和念安带来了困扰和伤害。
“我需要时间。”程述最终沙哑地开口,将那些沉重的文件推回给艾米,“这些文件,我会去找途径核实。在真相查明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再擅自去打扰王芳和我的女儿。”
艾米接过文件,小心翼翼地收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程述,点了点头:“我明白,学长。我会等。但念轩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
程述没有回应,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咖啡馆。阳光刺眼,他却感觉周身冰冷。法律的壁垒与个人记忆的冲突,将他困在了一个真假难辨的迷宫里,而对王芳的愧疚,更是让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