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铭从天空中坠落,眼前的世界像被撕碎的画布,碎裂、旋转、重组。风在耳边呼啸,怀里的米娅在颤抖,他伸手去抓,却只摸到一团渐渐虚化的光。
“米娅!”他大声喊着,光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
下一刻,耳边传来哭声。
林铭的脚踏在坚实的地上,他环视四周,房顶低矮、墙壁破裂、空气里带着腐臭和煤烟的味道。
屋外,是狗吠和嘈杂的喧闹声。
他站在一间昏暗的破屋里,床上的女人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脸上布满汗水。
旁边的老妇人俯身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生了,生了。”
“是个女孩。”
她的语气里没有喜悦,反倒带着几分失望。
“怎么是个女孩。”老妇人嘀咕着,眉头皱成一团。
“妈,女孩也挺好的。”旁边的男人卡马尔笑着,脸上有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热情,“女孩懂事,贴心。”
老妇人没有理他,只是瞥了眼床上的儿媳妇莎露,眼神冷漠,语气带着责怪。
“都说养儿防老,生女儿将来还得准备嫁妆,我们哪担得起?”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小生命出生的喜悦瞬间被清空。
莎露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侧头,把那襁褓里哭闹的孩子搂紧,她的眼角有泪,但她还是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浅,也很脆弱。
“米娅。”卡马尔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转移着话题,声音里有一种笨拙的温柔,“就叫米娅吧。”
莎露轻轻点头:“好,米娅……好听。”
屋外的风从破窗里钻进来,带着灰尘和污水的味道。
这就是他们的家——贫民窟一处偏僻的角落。
狭窄的巷子里堆满了废铁和塑料瓶,孩子们赤脚在泥里跑,女人们在污水沟边洗衣。太阳永远被高楼遮着,光线透下来时是灰的。
在这样的地方,活着就是全部。
……
米娅在这片泥泞里慢慢长大。
她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干净,皮肤白皙得在这片贫瘠中显得突兀。
她笑的时候,嘴角总是向上翘,露出小小的虎牙,就连邻居那些常年皱着眉的老人,看见她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可正如莎露担心的那样——越干净的东西,在污泥里就越显眼。
她三岁那年,差点被一群混混拦住。那天傍晚,她去巷口的小卖摊买糖,没走几步,就被人从背后抓住。那群人眼里带着贪婪,嘴里骂骂咧咧。
卡马尔冲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那一刻他像头野兽,手里的砍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混混们见势不妙,骂了几句就跑了。
从那以后,莎露每天都给米娅穿上破旧的衣服,往她脸上抹黑灰,让她看起来像个街边的脏孩子。
她一边抹,一边轻声念叨:“乖,这样不会惹人注意。”
米娅眨着眼睛问:“妈妈,我是不是不好看?”
莎露愣了一下,眼眶有点红:“不,你很好看,只是……好看会带来麻烦。”
……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卡马尔的堂哥来了。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脖子上挂着一串闪亮的项链,鞋子擦得锃亮,在这片破旧的棚屋区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闲聊了一会,卡马尔对堂哥现在的体面生活十分向往,便开口问他如何赚到这么多钱。
“欧!卡马尔!”他拍着堂弟的肩,“我现在在加拿大,那边工钱高得吓人,一天挣的比你们一个月都多!”
卡马尔愣住了。
“加拿大?”
“对!我在魁北克干活,帮建筑队刷漆,老板人好,钱结得快。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
卡马尔有些心动了,但又想到了什么,支支吾吾的说道:“可……可是我没有签证,那太贵了,我没有钱办。”
“签证?哪能办得起,走船——偷渡!虽然有些风险,但成功了,就发了!”
卡马尔有些犹豫,他望着屋里昏暗的灯光,听见锅里稀薄的汤在咕噜咕噜地冒泡,看见妻子蜷缩在角落缝衣服,米娅坐在地上用一根断铅笔画画,那画纸是从垃圾堆里捡的。
又聊了一会,堂哥走了,让他有决定立马告诉自己,他没几天就要走了。
他觉得胸口闷得慌。
那晚,他失眠了,听着外面流浪狗的吠声,他握紧了拳头。
第二天,他和妻子简单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和堂哥一起前往加拿大。
出发那天,米娅哭得撕心裂肺。
她才三岁,拉着父亲的衣角不肯放。
“爸爸不要走。”她哽咽着。
卡马尔蹲下身,擦去她的眼泪,笑着说:“爸爸去找钱,回来给米娅买糖,买很多很多糖,好不好?”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因为再多的安慰也无用。
那天的阳光很亮,亮得刺眼。
偷渡并不像堂哥说的那般轻松,他们被塞进一个破旧的集装箱,和上百个陌生人挤在一起。
空气里充满汗臭和铁锈味,吃的只有几片发霉的面包,水要省着喝,夜晚冷得要命,有人咳嗽,有人哭。
一开始还有人说话,后来连声音都没了。
卡马尔靠着铁壁,怀里揣着一张照片——他、妻子、女儿,还有他年迈的老母亲。
当船终于靠岸时,已经死了十几个人,那些尸体被拖出去,没人哭,也没人关心这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
卡马尔幸运的活下来了。
魁北克的冬天冷得彻骨,雪厚得像墙一样。
他干过建筑、洗碗、扫街、搬货,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脚上的皮磨得一层层掉。
他的英语十分蹩脚,别人骂他也不回应,总是笑着点头。
他租了一个地下室,每晚睡在铁皮床上,天花板上是别人的脚步声,每次他累到不行的时候,就拿出那张照片,看一会儿,笑一会儿。
那是他坚持下去的信念。
钱汇回家的那天,莎露哭了,那是她第一次买了新鞋,也第一次给米娅买了一本新书。
生活似乎慢慢变好了。
……
可世界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卡马尔收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是一周以后,没有电话,他只能靠家里的书信得知消息。
他靠在工地的墙边,眼泪混着灰尘落在地上,他想回去,可他连机票都买不起。
从那以后,他的笑容少了。
莎露带着米娅独自生活,贫民窟的夜晚漫长又危险。
流浪汉、暴徒、偷窃、谩骂,几乎是每天都在上演。
有时候米娅被吓得缩在角落,莎露就把她搂进怀里,轻声说:“没事,妈妈在。”
可她的背后时常有着伤痕和淤青,她没有告诉卡马尔,她不想让那头的他担心。
终于,有一天,信来了。
“我拿到居住证明了!”信里写着。
那几行字抖抖的,像是用力写出来的。
卡马尔终于可以接妻女去加拿大。
那一天,莎露带着米娅去了照相馆,她穿上了那件唯一干净的裙子,脸上重新擦干净了,她笑着,看向镜头。
“米娅,笑一笑。”
“妈妈,爸爸见到我会高兴吗?”
“当然。”莎露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柔得像风一样。
当他们重逢的那天,卡马尔这个坚强的男人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他跑上机场的台阶,一眼就看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莎露比照片里更瘦,眼角的皱纹深了,米娅长高了,眼睛依旧亮。
卡马尔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们。
林铭像个路人一般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幕,心口一阵刺痛。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如此真实,却又让人感到悲伤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