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闻言,眉头先是下意识地皱起,随即猛地展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疑问。
“我如今已是县试案首,按惯例,府试、院试只要文章不差,考官都会给知县一个面子,予以通过。”
“他刘诚刚刚想剥夺我县试案首的名分,不是没成功吗?”
“既然我还是县试案首,他难道还能让我这个准秀才考不中不成?”
李成阳看着方言那疑惑的表情,不由得轻笑摇头,手指轻敲桌面说道。
“剥夺?他自然不能,也无需如此。”
“但他若让你的卷子,根本送不到知府周文渊的案前呢?”
“什么?”方言一怔,瞳孔微缩。
“卷子送不到周大人面前?这……府试阅卷,同考官荐卷,主考官定夺,流程森严,他如何插手在其中?”
“如何不能?”
李成阳神情严肃反问道。
“科举抡才,看似规矩森严,实则处处是人情关隘。”
“府试之上,你的墨卷由誊录官用朱笔誊写为朱卷,分与诸位同考官批阅。”
“同考官若认为文章尚可,便会贴上荐条,呈送主考。若他们认为不堪入目,就会将你的卷子丢在一旁……”
“只要你的考卷,被那些同考官认为‘平平无奇’,不予荐卷。”
“那么,任凭你文章锦绣,才华横溢,主考官周文渊,连你的一个字都见不到!”
“你这县试案首,卷子到不了周文渊的面前,他又如何按照官场的潜规则,给你通过府试?”
“毕竟潜规则始终是潜规则!只要程序上面是对的!周文渊后来对那些同考官发难,他们也可狡辩.”
“届时木已成舟,你与那些普通的落榜生,又有何异?”
“难道能让朝廷,单独帮你再举行一场府试不成?!”
一听此话,一股寒意爬上方言的脊背。
如果按照李老太爷的话来办,他方言此次府试,那真的是危险无比。
不止府试,恐怕是院试,那也是困难重重。
只要刘诚真的在荐卷环节动手脚!这就是打在他方言的七寸上。
这简直就是釜底抽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府试的同考官,按例由江陵府下辖各县的学官,以及府衙的佐贰官担任。”
“周大人是主考,又是向着我们的,同考官的名单理应由他拟定。刘诚一个外来御史,手能伸这么长?”
李成阳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周文渊虽为知府,权柄不小,但亦要顾忌官声,遵循惯例。”
“遴选同考官,需考量资历、声望,并非他一人可乾纲独断。”
“更何况,刘诚身为巡按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亦有参劾地方官员之责。”
“他若在遴选之时,只需轻飘飘递上一句话,言某位拟定的同考官‘风评有瑕’,‘与本地士绅过从甚密’,周文渊为了避嫌,为了大局,还能强行任用吗?”
听到此处,方言彻底明白了李成阳的担忧所在。
江陵府下辖十三县,便有十三位县学教谕。
府试同考官名额有限,除去知府衙门的佐贰官必定占据的席位,余下名额约摸六七个,需从这些县学教谕中择优选用。
刘诚的目标,就是这些县学教谕。
他只要在这些人中挑选几个“自己人”,然后再用自己的职责,将那些不是自己人的人给排除在同考官之外。
届时同考官大半都是他刘诚人,他方言想要闯过这关,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现在的他要做的,就是不能让刘诚得逞!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李成阳捻着胡须,目光落在方言脸上,带着一丝考校与期待。
他在等,等着方言向他提问。
当时他教方言学艺的时候,可是期待方言那崇拜的眼神好久了。
可是没想到,那小子的道学经历,比他还要强许多。到是他向方言学了不少道学知识。
倒反天罡!
他李成阳!堂堂礼部尚书退休下来的,怎么能被个少年比了下去。
只要方言开口求他。
他就将自己心中谋划好的策略,以及对应的人选给娓娓道来。
他们李家在湖广这么多年,可不是泥捏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方言脸上的凝重与困惑并未持续太久。
只见他眼中先是闪过片刻的迷茫,随即猛地亮了起来!
那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熟悉的狡黠弧度。
李成阳脸色大变,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这小子!难道有办法了?
只见方言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对着李成阳拱手一礼,声音里带着豁然开朗的轻松:
“老太爷,不必忧心了!晚辈……有办法了!”
“嗯?”
李成阳捻须的手猛的一紧,差点把自己的胡须给扯断,脸上满是错愕。
这小子真的有办法了?真的假的?
“你有办法了?你……你知道刘诚会选谁了?”
方言微微一笑,折扇“唰”地在掌心敲了一下,神色更是从容。
“不,老太爷,我并不知道刘诚具体会选谁。”
“但我知道,我们可以让周知府……无人可选!”
李成阳闻言,更是惊疑,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周文渊无人可选?此话怎讲?”
方言的笑容越发灿烂,眼神中的光芒四射。
“老太爷,您想,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江陵府内外突然传出风声,说江陵府所有县的教谕大人,或多或少都与我们江陵商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牵扯’。”
“甚至还有传言说,这些教谕中的某些人,得了我的好处,立志要在府试之上,力保我方言再夺案首!”
“您说......这些教谕大人们,届时还敢不敢坦然接受周知府的邀请,出任这府试同考官?”
“嘶——!”
李成阳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双眼瞬间瞪大,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妙啊!
此计简直是……以退为进,釜底抽薪,反客为主!
他之前一直在想如何在与刘诚的人选争夺中获胜,却从未想过,可以直接掀了桌子,让大家都没得选!
一旦这样的流言散布出去,无论真假。
江陵府所有的县学教谕为了自身官声和避嫌,必然要主动向府衙递上辞呈,婉拒同考官之职!
否则,一旦被其他人抓住把柄参上一本,那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而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江陵商会的生意网络遍布全府,与各县衙门打交道是常事,真要细究起来,哪个县学教谕敢拍着胸脯说和自己商会毫无往来?
这流言可谓“有理有据”,让人难以辩驳!
届时,十三县的教谕集体避嫌,府试的同考官就只能从府城内及周边的致仕官员、有名望的闲散举人中去遴选。
哪怕他们顶着高压,就要参选。周文渊也可以用这个理由来将他们全都换掉。还不会招人非议。
江陵府人文荟萃,符合条件的公正之士不知凡几。
刘诚是巡按御史!有参奏之权,但是没有直接行政之权!
他要参合当地行政,必须要有理有据。
周文渊是知府,江陵府的行政是他的本职,刘诚参他一本,他就换一批同考官就是!
到时刘诚哪怕精力再旺盛!他还能把全江陵府的所有举人以上的人给参一遍不成?
周文渊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挑选一批真正德才兼备与各方势力瓜葛较少的人来担任同考官。
到了那时,只要同考官人选选定,入了贡院,衙门就会关闭大门进入封闭阶段!
他刘诚纵有千般手段,还能把这封闭备考的贡院给打开了不成?
贡院只要关上!除非考生过考的名单放出。不然不可能打开。
大齐朝当初,贡院内发出大火,为了公正避嫌,这封闭的大门都没有打开过!任由考生和考官在大火中被灼烧。
为此死伤无数!全国士林不止不骂,还上书大声夸奖此举大善,科举公平。
他刘诚!还能比这厉害?就算是首辅杨成来了!也不行!
届时木已成舟,刘诚想要继续发力,恐怕也只能在府试之后了!
只要同考官这一关是公正的,以方言的实力,过府试乃是板上钉钉之事!
任他刘诚再有通天手段,在绝对的实力和规则面前,也只能徒呼奈何!
一想到此处的精妙与狠辣,李成阳激动得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花白的胡须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用力一拍书案,震得茶杯哐当作响,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畅快与激赏:
“好!好一个‘无人可选’!好一个以退为进!”
“哈哈哈哈!妙极!妙极啊!”
“不愧是我们五个老家伙拼尽全力培养出来的人才!”
“当真是……奸猾似鬼,智计百出!”
“此计大善!大善啊!”
老爷子抚掌赞叹,看向方言的目光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欣慰。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朝堂之上,与那些老对手斗智斗勇的自己。
而这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将商场上的虚实之道,如此巧妙地化用到了官场博弈之中!
如此麒麟儿!怎的就生在了方家呢?
他们李家的那个!是拍马也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