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王氏紧紧挨着车窗坐着,双手拢在袖中,那指甲隔着布料,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不是紧张,是恍恍惚惚,如在云端。
一百两银子!言哥儿随手就塞了过来,轻飘飘像给个铜板似的。
她这辈子摸过的碎银子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个数。
当年她为了几文柴米油盐,能指着二房那土坯房骂上半天。
觉得方先正读书是吸全家的血,觉得方言是个只会躺平吃白食的败家精。
可现在……
她偷偷抬眼,觑了觑对面闭目养神的方言。
少年一身昂贵的杭绸直裰,外罩玄狐皮里的鹤氅,面容俊秀,气度是从容到了骨子里,哪还有半分当年泥地里打滚的顽童模样?
这真是那个被她骂作“丧门星”“败家精”的狗蛋?
莫不是某个世家公子转世来的吧?
王氏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和在一起,最后只剩下火辣辣的羞愧和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幸亏……幸亏当家的后来硬气,把她撵回娘家磨了一年的性子。
幸亏言哥儿大气,没跟她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幸亏铁蛋和世勇争气,在言哥儿手底下做事,把这断裂的亲缘又给续上了……
方先公也是拘谨,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
他能感觉到,身边婆娘那细微的颤抖,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他们五房,竟真有靠老二家翻身的一天?而且翻得如此彻底,如此风光!
大花和小花倒是没那么多心思,只觉得这马车又暖和又平稳,比村里任何一辆车都好上千百倍。
叽叽喳喳小声说着待会要买什么花布、什么头绳。
马车行至江陵县衙侧门,便就停了下来。
年关将近,来往办事、送节礼的人络绎不绝,侧门外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王刚“吁”了一声,勒住马车,正要下去通传。
却见把守侧门的两个衙役眼睛一亮,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更是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尽是热情的笑容。
他躬着身子,声音洪亮的问道。
“哎呦!可是方会长的车驾?”
“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动静可谓不小,让那些排队的人群纷纷侧目。
“方会长?哪个方会长?”
“还能有哪个?望江镇那位!江陵商会的方财神!”
“嘶……他竟然这么年轻?”
“他来这里做什么?县尊大人不是特许他车马可直入二堂的吗?”
议论声阵阵响起,好奇、敬畏、羡慕的目光纷纷聚焦在这辆江陵新贵的马车上。
方言趴在马车窗边,对着那衙役笑了笑,掏出一串铜板就塞进他的手中。
“到是辛苦张哥了!这么冷的天,还要在外面守着。”
“这点心意啊,就当是请兄弟们喝酒的!”
“今日无他,就是陪长辈买些年货,顺带过来交交商会的年税。”
年税?
此话一出,那张姓衙役的神情瞬间愣了一下。
江陵商会的年税啊!他听说过,可是不少呢!足足有一万两!他们县衙的大人们,都在等着这税呢!
没想到今日送过来了。
他眉开眼笑的接过方言递过来的铜钱,入手便知分量不轻。一两百枚总是有的。
他们这一班兄弟,今天也算是过个年了!
他脸灿烂得如同菊花,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方会长太客气了!您快请进,快请进!”
“县里的大人们若知道您来了,定然欢喜!”
说着,便走在前面领路,吆喝着让那些排队的人赶紧让开一条通道。
这一幕,看得方先公是目瞪口呆,王氏更是死死攥住了衣角,连呼吸都快憋了进去。
他们何时见过衙役如此客气?
这态度几近于巴结!
以往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见个衙役,哪个不是战战兢兢,赔着小心?
稍有打点不周,便会被甩眼色,各种刁难。
可到了言哥儿这里,竟是颠倒过来!
马车在侧院停稳,早有得到消息的门子进去通传。
方言率先跳下马车,招呼着大花小花待在马车中等待。
王氏双脚有些发软,只能被方先公扶下了马车。
几人刚走到二堂院门口,便见县丞许茂才穿着一身簇新的官袍,快步迎了出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热情。
“哎呀!方贤侄!你可算来了!方才门子来报,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快快快,里面请!大家都听说你来了,正在里面等着呢!”
方先公和王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县丞老爷,那可是他们眼中顶了天的大官!
此刻竟对自家侄子如此亲热,一口一个“贤侄”!
两人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僵硬地学着方言行礼。
方言却自如得很,拱手笑道:“许世叔,年关将至,诸事繁忙,小侄没打扰你们办公吧?”
许茂才闻言,更是上前两步亲热地拍了拍方言的肩膀。
“贤侄这就见外了!”
他的目光扫过方言身后的方先公和王氏,有些疑惑的问道。
“这两位是……”
方言这才一拍脑门,连忙让开身子,将两人全貌露了出来。
“这是我大伯和大伯母,刚好一同进城办些年货。。”
方言说得云淡风轻,两人却是手足无措,只能呆呆的看着方言,不停的点头示意。
许茂才闻言,连忙拱手说道:“原来是方先生和方夫人,失敬失敬!”
这一声“老先生”“夫人”,叫得方先公面皮发烫,王氏更是差点晕过去,慌忙不迭地还礼,话都说不利索了。
方言走至两人身前,用眼神安抚了一下两人说道。
“还请大伯稍等,我去去就来!”
方先公连忙点头:“哎,好,言哥儿你先忙,不用管我们。”
王氏也拘谨地附和:“对对,我们等着就是。”
方言笑了笑,转身便跟着许茂才往二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