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方家老宅。
昏黄的灯光照亮着方家老宅的堂屋。
老太爷方道成和老太太孙氏端坐上首,虽年事已高,精神却还算健旺。
下方,方承祖、方承薪、方承业三兄弟难得齐聚一堂。
方承业脸上带一丝拘谨,默默陪坐在侧。
如今爹娘年纪已大,身体也不如往常,他要时常陪伴左右。
孙氏拉着方承薪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话里话外都是对方言的夸赞:
“老五啊,你是真生了个好孙子!”
“咱们言哥儿,可是给我们方家挣足了脸面,这十里八乡的,只要说起我们方家,哪个不得竖起大拇指?”
“村里家家户户,谁没受过他的恩惠?工坊里干活拿钱,日子比以前不知好过多少。”
“我们方家村,这日子!都是因为你家小子,这才越过越好的!”
说着,她又故作嗔怪地叹了口气:“就是这小子,心里怕是没我这个太奶奶喽,这都多久没来老宅看看我了?”
“翅膀硬了,就把我们老家伙忘脑后头去啰。”
她这一句调笑,本来是用来打趣方承薪,让气氛更加融洽一点的。
然而,方承薪却是双手微微一僵,就连茶水都快抖了出来。明显是有着什么心事的样子。
“娘,言哥儿他……他最近忙,既要顾着江陵商会,又要准备科举,实在是抽不开身……”
他这细微的异样,瞬间被两老发现了端倪。
方道成浑浊的双眼变得锐利,死死盯着方承薪,又扫过一旁沉默不语的方承祖。心中有些疑惑。
这老大和老五在搞什么?这个话题不应该轻松愉快的吗?怎么会搞得这么沉重?
老爷子拿起自己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声音沉缓问道。
“老五,老大,你们哥俩今晚过来,怕不单是为了陪我们两个老家伙唠家常吧?”
“有什么事儿,直说吧,都是一家人,不必藏着掖着。”
堂屋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灯花的爆裂声都清晰可闻。
方承薪喉咙发紧,张了张嘴,那话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将头埋得更低,死死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一旁的老二方承业看着老大和老五的表情,心中也不由自主的开始快速跳动起来。
老大,老五!在搞什么?!
最终还是方承祖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挺拔,脸上的刀疤在灯火下显得异常决绝。
他走到堂屋中央,面对着父母,撩起衣袍下摆,竟“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石破天惊!
方承祖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嘶哑,却坚定异常。
“爹!娘!”
“儿子不孝!今日前来,是求爹娘……以族长的名义,将我方承祖,开除族谱!公告乡里,与我断绝一切关系!”
“什么?!”
“大哥!你疯了?!”
大堂之中瞬间乱做一团。
孙氏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嫡长子。
她声音发颤的说道:“老大!你……你胡说什么?!”
“三十年前你替你爹顶罪充军,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活着回来,爹娘还没好好补偿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说这种话?!”
方道成也是浑身一震,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厉声道:“混账东西!起来!”
“我方道成的儿子,顶天立地,何至于要到除族断亲的地步?!有什么天大的难关,家里一起扛!”
方承业更是急得直搓手,想上前去扶,又被大哥那决绝的气势所慑,只能焦灼地站在原地。
大哥这是做什么?
他只是想要守住老宅而已!大哥为什么要如此做?
外人知道了,不是要戳他的脊梁骨吗?
将亲大哥逼成这样?他又与禽兽有何不同?
只有方承薪,依旧死死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要缩进自己的脖子里。
方承祖没有起身,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父母,眼中尽是坚定.
“并非儿子疯了。恰恰相反,是咱们方家,遇到了天大的机遇!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的将原因说出。
“先正和言哥儿,今年都要下场科举。他们的先生,是柳公!那位致仕的翰林老爷!”
“柳公亲口断言,先正此次,进士可期!言哥儿比起他爹,也是不遑多让!”
“柳公?翰林老爷?”
方道成倒吸一口凉气,他虽居乡野,但也知道柳公的名声。
“他……他真这么说?先正……和方言,都有进士之才?!”
孙氏也捂住了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却又被长子的话搅得心乱如麻。
既然先正和言哥儿有进士之才,这是好事啊!
又和开除族谱有什么关系?
“千真万确!”
方承祖重重叩首,额头死死的抵在地上的石砖上。
“爹,娘,你们想想,若先正高中进士,言哥儿也取了功名,我们方家,便是真正的官身门第,一跃龙门!”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
“朝堂之上,人心险恶!三十年前那些官员是如何欺压盘剥我们方家的,爹娘难道忘了吗?”
“若将来有政敌,拿我曾顶罪充军、乃是‘刑余之人’的过往做文章,攻击先正和言哥儿身世有瑕。”
“他们的名声,他们的仕途,顷刻间便会毁于一旦!”
“鲤鱼跃龙门!龙门高达千丈!”
“若是侥幸越过,四海沧桑皆有可为!”
“鱼儿若是不能越过!便是从千丈高空一落而下!”
“其形堪比天塌,水下众生无一幸免!”
方承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在二老面前。
方道成和孙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们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屈辱与无助,想起了家产被觊觎、族人被欺凌的日日夜夜。
如今,自家子孙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难道又要因为过往的污点而夭折?
孙氏看着方承祖那坚定的眼神,声音都带着哭腔,眼泪滚滚而下。
“所……所以……”
“所以就要牺牲你?我的儿啊……”
“你可是我的嫡长子啊!呜呜......”
方承祖只是不语,额头在地板上再次磕了一下。眼神灼灼的看着爹娘。
“这不是牺牲!”
“这是保全!断我一枝,保全方家整棵大树!用我方承祖一人的名分,换先正、言哥儿,换我们方家后世子孙所有人的坦荡前程!”
“值!太值了!所有的后人都会感谢我们今日的决定!”
他再次重重磕头,额头的已经露出了些许鲜血。
“爹!娘!为了方家不再受人欺辱,为了方家真正挺直腰杆做人,求你们……答应儿子!”
堂屋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孙氏压抑的啜泣。
方道成老泪纵横,看着跪伏在地,却意志坚定的嫡长子,心中如同刀绞。
这是他最器重、也最亏欠的儿子啊!
良久,方道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老五……老大说的可是实情?柳公……真那么看好先正和言哥儿?”
方承薪终于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
“爹,大哥说的……句句属实。柳公……确实是这么说的......”
得到确认,方道成和孙氏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击碎。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痛楚,以及……一丝决绝。
孙氏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呜呜的哭着,靠在了座椅上。
方道成闭上眼,两行浊泪滑过脸颊,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扶起长子:“起来……老大,你起来……爹答应你……”
然而,方承祖却依旧跪得笔直,他抬起手,阻止了父亲的动作。
目光坚定的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父母脸上,说出了更加石破天惊的话:
“既然方家已无嫡长,族谱之上,嫡系不可空悬!儿子建议,趁此机会,一并立下新任嫡系!”
他抬手,指向一旁泪流不止的方承薪,声音洪亮:
“五弟承薪一房,有功于族,有德于乡!”
“先正进士之望,方言又开设工坊,惠及全族!论功论德,五房当为新任嫡传!族长之位,亦当由先正之兄先公继承!”
“什么?!”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方承业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方承薪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大哥。
到此刻,他才明白了方承祖的本意。
他不仅要断亲保全方言父子的前程,更要为他这一房推开未来所有的阻碍!
只要他们五房成为方家嫡系,族长由老实厚道的先公担任。
将来先正和方言在外为官,族内便有人全力支持,再无后顾之忧!
那些被族人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将不会发生在他们父子身上。
大哥这是将他所有的一切,连同他的期望,一并化作最坚实的基石,亲手垫在了他们五房的脚下!
“大哥……!”方承薪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去,与方承祖跪在一处,抱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
方道成和孙氏看着抱头痛哭的两个儿子,看着一脸灰败却不敢言语的方承业,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