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归附、臧霸受封的讯息,如同投入池水的石子,在已然动荡的天下局势中漾开新的涟漪。这涟漪荡过黄河,荡过淮水,最终撞在了许都那略显残破的宫墙之上,碎成一片压抑的阴霾。
许昌城内的丞相府,如今更显空旷寂寥。昔日门庭若市、谋臣如云的景象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近乎窒息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偶尔有官员快步穿行于廊庑之间,鞋底敲击石板的回声也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曹操独坐于书房内,窗棂透进的灰白光线照亮了他半边脸庞,另一边则隐在阴影之中。他比以往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布满了血丝,更添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几案上摊开的,正是青州易主、袁谭败走南皮的详细军报。绢帛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眼底,刺在他的心头。
他伸出因长期握笔和持剑而指节粗大的手,轻轻拂过军报上“吕布”、“张辽”、“臧霸”这些名字,指尖传来绢布细腻又略带凉意的触感。一种混杂着愤懑、不甘与强烈危机感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吕布……这个他曾经视为边地莽夫,甚至一度可以合作利用的对手,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鲸吞河北,虎视中原,如今连青州也落入其手,势力连成一片,已成滔天之势。而他曹操,却困守于兖豫这一隅之地,兵疲民困,如陷牢笼。
府库空虚,粮草短缺,这才是最致命的绞索。去年蝗灾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田野里依旧能看到大片裸露的、龟裂的土地。军中已开始削减口粮,士兵们面有菜色,士气低落。就连许都城内,市面也萧条了许多,往日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变得稀稀拉拉,偶尔有运粮的车队经过,车轮碾过街道的声音总能引来沿路百姓麻木又带着一丝渴望的注视。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规律。曹操没有回头,他知道来者是谁。能在此时不经通传直入他书房的,唯有荀彧。
荀彧走到案前,躬身一礼。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官袍,身形清瘦,面容带着明显的倦意,但眼神却依旧清澈而坚定,如同风雨中屹立的磐石。“明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让人心绪稍定的力量。
曹操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声音有些沙哑:“文若,青州之事,你已知晓了吧。”
“彧已知之。”荀彧在曹操下首的席位上端正跪坐,目光扫过案上的军报,语气平静无波,“吕布势大,已非一日。其挟天子,据河北,兼得青州,下一步,必图我兖豫。我军新败,府库空虚,实乃危急存亡之秋。”
曹操嘿然冷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浓浓的自嘲与苦涩:“危急存亡……想我曹孟德,起兵讨董,纵横中原,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之困?吕布……吕青……”他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嚼碎它一般,“此子究竟有何能耐,竟能至此?”
“时也,势也。”荀彧轻叹一声,随即眼神转为锐利,“然彧以为,此刻绝非灰心丧志之时。吕布虽强,其势未稳,河北、青州新附,内部派系林立,整合需时。此正是我等喘息之机。”
“喘息?”曹操转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如何喘息?军中缺粮,士卒饥馑,军心浮动。吕布会给我们时间喘息吗?”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他甚至一度闪过放弃兖州、另谋出路的念头,比如南下荆州,或西进关中……但这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强行压下。兖豫是他的根基,一旦失去,便是无根浮萍。
“正因如此,更需深根固本,隐忍待机。”荀彧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彧已与程仲德商议,可再行检地,清查豪强隐匿之田亩,尽一切可能筹措军粮。同时,严明军纪,抚恤伤亡,稳定人心。军中口粮,可由彧等带头,再减一等,与士卒同甘共苦。”
曹操闻言,猛地转过头,盯着荀彧。他看到荀彧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坚持,以及深藏其下的忧患。他知道,荀彧为了维持这支军队和摇摇欲坠的统治,早已殚精竭虑,甚至私下变卖了不少家产以充军资。这份忠诚与担当,让他胸腔中那股郁结之气稍稍缓解,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愧疚与压力。
“与士卒同甘共苦……”曹操重复着这句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几案,“也唯有如此了。文若,内部之事,便多多倚仗你与仲德了。”他顿了顿,眼中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枭雄的狠厉与算计,“但仅凭固守,终是坐以待毙。吕布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荀彧微微颔首,他明白曹操的意思。“明公所言极是。单凭我军,确难与吕布正面抗衡。需借外力,以分其势。”
“外力……”曹操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目光扫过南方与东方,“荆州刘表,坐拥雄兵,据长江之险,向来首鼠两端。江东孙策,年少气盛,锐意进取,其志不在小。吕布据有淮南江北,已与孙策接壤,此二人,岂能安心?”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荆州与江东的位置。“派使者,携带重礼,分赴襄阳与吴郡。告知刘表,吕布若灭我,下一个便是他荆州,促其与我联盟,至少也要让他保持中立,甚至能在南阳方向给吕布施加压力。至于孙策……”曹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与其父孙坚,皆与吕布有旧怨。如今吕布势力扩张至其家门口,孙伯符岂能坐视?告诉他,若能东西夹击,共破吕布,淮南之地,我可与他共分之!”
这是典型的远交近攻,驱虎吞狼之策。尽管知道刘表优柔,孙策桀骜,联盟之事希望渺茫,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打破困局的机会。哪怕只能让吕布有所顾忌,延缓其南下的步伐,也是宝贵的。
荀彧沉思片刻,补充道:“还可派细作潜入司隶、河北,散播流言,称吕布有篡汉自立之心,或言其麾下并州旧部与河北新附之臣矛盾重重。若能使其内部生乱,则我可获喘息之机更长。”
曹操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好!就依此计。文若,你即刻去安排使者,要选能言善辩、胆大心细之人。至于细作之事,交由程仲德负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阴霾与压力都吸入肺中,再转化为支撑下去的力量,“吕布……你想一战而定天下?没那么容易!我曹孟德,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一棵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阴沉的天穹。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必须走下去。荀彧默默起身,对着曹操的背影再次躬身,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去安排那关乎生死存亡的外交与谍战事宜。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留下曹操一人,独自面对着地图上山川险隘与敌我交织的复杂棋局,以及窗外那挥之不去的、浓重得化不开的许都阴霾。他伸手,紧紧握住了冰凉的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