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烽火并未直接烧到邺城宫阙的飞檐,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乌桓入寇的消息像是一盆冷水,浇醒了部分还沉浸在河北大定喜悦中的人。吕布深知,外部威胁越是迫近,内部整顿就越发刻不容缓。一个虚弱而混乱的后方,支撑不起任何一场持久的战争。
于是在一个朔风初起的清晨,邺宫那座刚刚修缮完毕、尚带着新漆和木料气味的主殿内,一场关乎河北未来走向的大议,在一种略显肃杀的氛围中开启。与会者除了核心谋臣陈宫、陈杉、钟繇,总领钱谷屯田的枣祗,还特意召来了几位在河北士林中素有清望、且已表示归附的本地名士,如崔琰、田畴等人。
吕布端坐主位,玄色袍服衬得他面色沉静,但开腔的第一句话,便让殿内温度骤降了几分。
“乌桓叩边,其势汹汹。”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则,外患虽急,内忧更甚!河北历经战乱,袁绍纵容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流离,仓廪空虚,吏治腐败!此等局面,纵有百万大军,亦如沙上筑塔,一推即倒!今日召诸君前来,便是要议一议,这河北,究竟该如何治理?这根基,该如何夯实?”
他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直接抛出了核心:“我意,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另立新规!”
“新政”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波澜。
陈宫率先响应,他早已与吕布有过深入沟通,此刻便顺着话头,条分缕析地阐述:“主公明鉴!新政之要,首在抑制豪强!需重新清丈河北田亩,无论士庶,据实登记,划定占田上限,超额者,或令其卖出,或由官府赎买,分予无地流民及退伍士卒!严查隐匿人口,将依附于豪强之荫户、佃客,重新编入户籍,使之成为向国家纳赋服役之编户齐民!此乃聚敛财力、稳固根基之第一要务!”他的话语斩钉截铁,直指河北痼疾。
此议一出,殿内几位河北本地的士人,如崔琰,眉头便微微蹙起,但并未立刻出言反对,只是静观其变。
陈杉接着补充:“其次,在选官用人!当破除门第之见,唯才是举!可于各郡县设‘招贤馆’,不同出身,无论寒庶,凡通晓经史、明达政务、精于算学、工于匠作者,皆可自荐或由人举荐,经考核后,量才录用!现有官吏,亦需定期考绩,优者擢升,劣者黜退!如此,方能广开才路,使野无遗贤!”
一直沉默的钟繇,此刻也缓缓开口,他更注重律法与制度:“宫、杉二公所言,切中要害。然则,新政推行,需有法度可依。繇以为,当参照汉律,结合当下时弊,制定一部相对简明、公正之新律,尤其需明确田亩、赋税、吏治之规章,使上下有所遵循,豪强不得玩法,胥吏无法舞弊。”
枣祗则从最实际的角度提出建议:“诸位先生所议,皆为国之大计。祗唯补充一点,新政推行,尤其是抑制豪强、清丈田亩,必遇阻力。需有得力之人,持雷霆手段,方可推行下去。同时,安置流民、分发田亩、兴修水利,皆需大量钱粮支撑,府库开支,需得精打细算。”
这些建议,从不同层面勾勒出了新政的骨架:经济上打击豪强,分配土地;政治上打破垄断,唯才是举;法律上确立规范,限制特权。每一项都直指东汉末年以来积重难返的社会矛盾。
然而,阻力也随之浮出水面。
一位来自清河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他是河北崔氏的旁支,言语间带着世家固有的矜持与忧虑:“吕公……主公,抑制豪强,清丈田亩,恐……恐激起地方动荡啊。河北诸姓,多有从龙之功,于地方素有威望,若操之过急,只恐……”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担心触动世家大族的利益,导致统治不稳。
另一位儒生打扮的士人也接口道:“选官用人,固然需重才干,然则经学传承,礼义教化,乃国之根本。若全然不顾门第经学,恐使斯文扫地,礼崩乐坏啊。”
这些声音,代表了河北本土世家大族和部分传统士人的疑虑与抵触。他们习惯了固有的特权和政治垄断,任何试图改变这一格局的举动,都会引来本能的反弹。
吕布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他理解这些人的担忧,历史的惯性巨大,既得利益阶层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但他更清楚,不打破这种垄断,就无法真正整合河北的力量,无法应对内外的挑战,他吕青的霸业,最终也只能是另一个袁绍,甚至不如。
待反对的声音稍歇,吕布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动荡?”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袁绍七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时,动荡否?邺城水灌、易主之时,动荡否?相比于那些,清丈几亩田地,选拔几个寒士,又能动荡到哪里去?”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面露迟疑的河北士人:“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提供充足兵源、粮饷的河北,是一个政令畅通、人尽其才的河北,而不是一个被少数几家把持、上下梗阻、民不聊生的河北!至于斯文礼教……”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加坚定:“我重实务,并非要废弃经学。通晓经史、明礼知义者,我同样重用!但若只会空谈道德,于国于民无半点实益者,纵是孔圣后人,于我何用?乱世求存,图强争霸,需的是能做事、肯做事的人!”
他最终站起身,做出了决断:“新政,必须推行!清丈田亩、抑制豪强,由陈宫总领,钟繇制定律法细则,枣祗统筹钱粮支持!唯才是举,设馆招贤,由陈杉负责!半年之内,我要在河北四州,看到新政的雏形!”
“至于阻力……”吕布冷哼一声,目光掠过殿外肃立的甲士,“我麾下儿郎的刀锋,尚未生锈!谁敢阻挠新政,便是我吕布之敌,河北之敌!”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铁与血的气息,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异议和犹豫。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动檐下铁马,发出叮咚的脆响。吕布袖中的玉璜,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温热,仿佛在呼应着他此刻破旧立新的决绝。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质,目光再次投向殿外那片亟待重塑的河北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