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七年·冬末·贵山城行宫:
贵山城的冬日,虽也寒冷,却远不及长安那般酷烈,更无西海雪原那吞噬生命的极致严酷。
行宫之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西域的寒意。然而,此刻端坐于案前的皇帝刘据,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有一股来自万里之外祁连山的冰寒,正透过手中那厚厚一摞军报,渗入他的心肺。
他刚刚详细阅完了太子刘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以及随附的朝议记录、战况详述和伤亡清单。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敲击在他的理智与情感之上。
六万大军!
生还者不足七千!
重伤员相继死亡…永久残疾…
周云自缚囚车,请罪待死…
朝堂激辩,文武对立,杀与赦之争…
这些信息在他的脑海中翻滚、碰撞。他放下竹简,缓缓闭上双眼,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揉捏着紧锁的眉心。御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衬托得他内心的波澜愈发汹涌。
最初的感受,是愤怒。
一种源于帝王本能的、对巨大损失和战略受挫的强烈不满。十万精锐!那是帝国的心血,是支撑他西征宏图的基石之一!竟近乎一战尽丧!无论原因为何,作为主帅的周云,难辞其咎!他恨不得立刻下旨,将周云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但紧接着,另一种情绪,一种源于他灵魂深处那份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与认知,开始逐渐浮现,压制住了单纯的愤怒。
他“知道”羌人是什么。他知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这片土地上的羌患将会持续困扰中原王朝数百年,其难缠程度,甚至不亚于北方的匈奴。他们依托高原地理,来去如风,叛服无常,极难根除。
他更“知道”一件事——一件在这个时代绝无人知晓,而他却清晰记得的历史镜鉴。
“大非川…薛仁贵…”刘据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地名和这个名字。那是另一个伟大王朝的惨痛教训:一代军神薛仁贵,率领十万大唐精锐,雄心勃勃征讨吐蕃,却最终在大非川遭遇空前惨败,几乎全军覆没,所得战果寥寥。失败的核心原因之一,便是对高原环境的极度不适应——当时称为“瘴疠”或“气疾”!
而周云的遭遇,与薛仁贵何其相似!
他们都是第一次大规模对高原政权用兵。
他们都采取了大胆的纵深穿插战略。
他们都…严重低估了自然环境对军队战斗力的毁灭性影响!
不同的是,薛仁贵面对的吐蕃正处于上升期,战力强悍;而周云面对的羌人,则被公孙遗和张说的战报证实,其主力已被彻底打残,青壮损失超过十万,后勤根基被摧毁!
“这么比较起来…”刘据睁开眼,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周云用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来的,竟然是几乎打断了羌人的脊梁,为帝国永久消除西顾之忧奠定了基础…而薛仁贵,却几乎是纯粹的战略失败…”
这个超越时代的对比,让刘据对周云的评价,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怪周云吗?
怪。 怪他轻敌冒进,怪他作为主帅,未能充分评估风险,未能做好万全准备,致使大军遭此厄运。这是他的失职,无可推诿。
也不怪。 因为这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他刘据自己,对高原作战有清晰的概念和成熟的经验。
周云的战略构想本身是极具胆识和眼光的,直插敌人后方,阻断退路,这本是一着妙棋。
他忽略了环境因素,这固然是致命失误,但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为整个帝国未来经营高原地区,用鲜血换来的、极其宝贵的第一课。这血的教训,其价值,甚至超过了消灭十万羌人本身。
功过如何衡量?
若只看伤亡数字,周云百死莫赎。
但若看战略结果和长远影响:羌人元气大伤,河湟地区未来二十年难以恢复,开春即可轻易收取西海,永绝后患…这难道不是一场代价惨重到极致,却最终达成了战略目标的…惨胜吗?
刘据的思维,逐渐从单纯的“问责”,转向了更深层次的“权衡”。
杀周云,简单,能平息朝中文官之怒,暂时安抚民心。
但杀了之后呢?
寒了边军将士之心——以后谁还敢为国行险?谁还敢主动出击?
抹杀了此战用巨大牺牲换来的战略价值——仿佛十万人的死毫无意义。
更是浪费了一个吸取了惨痛教训、对未来经营高原极具价值的将领人才。
沉思良久,刘据的目光最终变得坚定。他已然有了决断。
他提起朱笔,铺开一卷特制的明黄绢帛,开始亲自起草诏书。他的字迹沉稳而有力,措辞却经过深思熟虑,力求在法理与人情、惩戒与抚慰之间找到平衡。
诏书的核心意思如下:
首先承认西征之役,伤亡惨重,周云作为主帅,指挥失当,确有罪过,辜负圣恩,应予惩处。
笔锋一转,强调用兵之道,艰险难测。周云之战略,虽险,然其吸引羌人主力,间接促成河皇谷地之大捷,公孙遗、张说方能重创羌虏根本,其功亦不可没。
综合考量,其过虽大,然其功亦显,且此战已令羌人元气大丧,实为帝国除一心腹大患。故朕体念其往日之功及此战之苦,认为其罪虽重,然尚不至死。
准许周云家族,以重金赎其罪(此为汉代常见制度,称为“赎刑”或“罚金”,既是对其个人的惩罚,也是对其家族的警示,同时避免了死刑)。
革去周云一切职务爵位,但命其即刻前往西域贵山城行在,于朕之帐下听调。
此举意味深长:既剥夺了他的军权和高位,体现了惩罚;又将他置于皇帝的直接监管和使用之下,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重新开始的机会,也避免了他在长安成为朝争的焦点。更重要的是,刘据需要他这个“经验教训”的活教材。
任命公孙遗暂代西域大总管一职,总筹粮草、兵马,筹备明年开春对羌人的最后战事。这道命令,既奖励了公孙遗的功绩,也明确了接下来的战略方向——趁他病,要他命,彻底解决羌患!
诏书写毕,刘据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用了皇帝玺印。
“八百里加急,即刻发往长安。”他对身旁的侍中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这封诏书,无疑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它在长安朝堂引发的震动可想而知。文官集团必然会感到失望和不满,认为皇帝过于宽仁,赏罚不明。
但他们也无法公然质疑皇帝的最终裁决,尤其是皇帝巧妙地将周云的“功”与帝国巨大的“战略收益”捆绑在一起。
而对于武将集团和边军将士而言,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信号。
陛下明察万里,体恤将士,不因一时败绩而抹杀所有功劳,更不轻易诛杀大将,这极大地安抚了军心,凝聚了士气。
对于周云及其家族,更是天恩浩荡。保住了性命,留下了希望。那沉重的赎金,是对过去的买断;前往西域听调,则是未来的开启。
最重要的是,刘据的决策,基于一种超越时代的、更加注重实际战略效果和长远利益的考量。
他没有被巨大的伤亡数字和情绪化的舆论所绑架,而是冷静地分析了得失,最终保下了一个吸取了血的教训、对未来极具价值的将领,并为接下来彻底平定羌患,铺平了道路。
帝国的车轮,在碾过一段极其惨烈坎坷的征途后,终于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并且,因为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反而看清了更远的方向。
刘据的这道诏书,如同在血与火的废墟上,投下了一缕理性与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