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琼华初绽，暗香浮动
琼华苑毗邻皇宫，原是前朝一处皇家别院，本朝扩建后，引活水成湖，广植奇花异草，尤以夏日荷景最为着名，成为皇室勋贵宴饮游乐之所。
车驾在苑门外停下，已有内侍官上前查验请柬，引导各家女眷入园。
王氏整理了一下仪容，端着侯府主母的架子，带着沈清柔与沈清辞，在一众仆妇丫鬟的簇拥下，款步走入琼华苑。
一入苑门，便觉豁然开朗。远处碧波千顷，荷叶片片如盖，粉白菡萏亭亭玉立，清风送爽，带来阵阵荷香。近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石罗列，花木扶疏。衣着光鲜的公子贵女们三三两两，言笑晏晏，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沈清辞垂眸敛目，安静地跟在王氏身后半步的位置，谨守着“病弱嫡女”的本分，看似对周遭一切不甚感兴趣，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已将环境与人群扫入眼底。
她能感觉到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她们这一行人身上，尤其是在她和沈清柔之间流转。惊讶、好奇、审视、比较……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显然，她今日这身出乎所有人意料、清雅得不合“常理”的打扮，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咦？那不是永宁侯府那位体弱多病、常年养在外头的大小姐吗？瞧着气色是不大好，可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传言中那般上不得台面？”
“是啊，那身衣裳料子看着寻常，可这剪裁气韵，倒把旁边穿云锦的沈二小姐给比下去了几分呢。”
“嘘！小声点！没见沈二小姐脸都绿了？”
隐约的议论声飘入耳中，沈清辞恍若未闻，沈清柔的脸色却越发难看，挽着王氏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锦缎里。她努力维持着甜美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小刀子，不时剐向沈清辞。
王氏心中也惊疑不定，但面上丝毫不露，反而笑着与相熟的夫人们寒暄，顺势将沈清辞拉过来，语气慈爱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这便是小女清辞，自幼身子骨弱，在医谷将养了些年，性子也养得太过安静了些，日后还望各位夫人多多关照提点。”
一番话，既解释了沈清辞为何与众不同（病弱安静），又暗示了她缺乏教养（在医谷而非侯府），轻易将那些刚刚升起的些许好评扭转成了同情与轻视。
沈清辞心底冷笑，面上却配合地露出几分怯生生的窘迫，微微低下头，更显得柔弱可欺。
“侯夫人真是慈母心肠。”一位与王氏交好的夫人笑着接话，目光在沈清辞身上一扫而过，便热络地拉住了沈清柔的手，“还是二小姐更惹人疼，瞧这模样，这气度，真真是京中闺秀的典范了。”
沈清柔这才重新得意起来，娇羞地低下头。
沈清辞乐得被忽视，默默退后半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水榭曲廊，心中飞速盘算。前世，她就是在那段延伸至湖面的九曲回廊上“失足”落水的。那里视野开阔，便于“被救”，也便于被“围观”。
此时，男宾们大多聚集在临湖的敞轩或远处的射圃、投壶场，与女宾们虽同处一苑，却隐约隔着距离和规矩，唯有正式开宴或自由游园时，方才方便接触。林枫……此刻想必正与他那些好友在一起，包括那位冷面王爷——顾九渊。
想到顾九渊，袖中的白玉小壶似乎又烫了一下。
“母亲，姐姐，那边凉快，我们过去坐坐吧。”沈清柔指着水榭附近一处视野极佳的赏花亭提议道，那亭子距离回廊不远。
王氏点头应允。
一行人来到亭中坐下，自有宫女奉上香茗点心。沈清辞选了个靠柱子的位置，既能观察四周，又不太引人注目。春汐紧张地站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陆续又有几家女眷过来打招呼，亭内渐渐热闹起来。沈清柔如鱼得水，与相熟的小姐们说笑打趣，俨然成了中心。她似乎暂时忘了寻沈清辞的晦气，但沈清辞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果然，不多时，一个小丫鬟悄无声息地走到沈清柔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沈清柔眼底闪过一抹精光，随即端起一杯果酿，笑吟吟地走到沈清辞面前：“姐姐，你一个人坐着多无趣，喝杯果子露吧，这是宫里新制的，味道清甜，不伤脾胃。”
沈清辞抬眸，看着那杯色泽诱人的浆液，心中警铃大作。前世，似乎也是喝了沈清柔递来的什么东西后，她才觉得浑身燥热不适，提出要去廊上吹风，继而发生了“意外”。
“多谢妹妹，只是我方才用了药，不宜饮此冷食。”她轻声拒绝，语气虚弱却坚定。
沈清柔笑容不变，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姐姐就是太小心了，一杯果子露而已，能有什么妨碍？莫非是嫌弃妹妹端来的不成？”她声音稍稍提高，引得周围几位小姐都看了过来。
王氏也皱眉道：“清辞，妹妹好心，莫要拂了她的意。”
若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当众给侯府难堪了。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犹豫了一下，才缓缓伸手去接那杯盏。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瞬间，她手腕几不可查地一抖，宽大的袖口看似无意地拂过沈清柔捧杯的手。
“哎呀。”沈清辞轻呼一声，身体微微向后一仰，仿佛被沈清柔突然递过来的杯子惊到了。
同时，一点微不可见的粉末，从她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沈清柔手中那杯果酿里。动作快得如同幻觉。
沈清柔也被她这突然的反应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握紧了杯子，才没让果汁洒出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吓我一跳。”沈清柔嗔怪道，眼底却有一丝疑虑闪过，总觉得刚才沈清辞的反应有点怪，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对不住，妹妹，”沈清辞抚着心口，气息微促，“是我不好，一时手滑……这杯子，还是妹妹自己享用吧，我……我实在有些心慌。”她脸色似乎更白了些，额角渗出细微的冷汗，看上去是真的被吓到了，不适感也不似作伪。
沈清柔见她这副模样，嫌恶地撇撇嘴，也失了再逼迫的兴趣，反正计划的关键不在这杯饮料上。她哼了一声，转身将那杯果酿随手放在了旁边的石桌上，又与其他小姐说笑去了。
沈清辞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丝冷光。那杯加了“料”的果酿，谁爱喝谁喝去吧。
约莫一炷香后，沈清柔果然开始坐不住了。她先是显得有些烦躁，用团扇猛扇了几下风，又频频望向男宾所在的敞轩方向。
“母亲，这里有些气闷，女儿想去廊上走走，透透气。”她起身对王氏道。
王氏会意，点头：“去吧，别走远了。”又看向沈清辞，语气“关切”：“清辞，你脸色还是不好，要不也陪你妹妹一起去走走？吹吹风或许能舒服些。”
来了。
沈清辞心中凛然，面上却露出怯懦之色：“我……我还是不了，我怕风……”
“姐姐~”沈清柔亲热地过来拉她，力道却不容拒绝，“就在近处走走，有我陪着你呢，怕什么？整日闷坐着，身子怎么会好？”她凑近沈清辞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蛊惑，“听说……林公子他们也在那边水轩赏荷呢。”
若是前世，听到心上人在附近，沈清辞怕是早已心跳加速，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此刻，她只觉得恶心。
但她没有立刻拒绝，反而像是被说动了，犹豫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慈爱地点头：“去吧，姐妹俩正好说说话。”
沈清辞这才仿佛下定决心般，慢慢站起身，声音细若蚊蚋：“那……那就走一小会儿。”
沈清柔眼底闪过计谋得逞的得意，亲热地挽住沈清辞的胳膊，实则暗中用力，半扶半拽地拉着她往那危险的九曲回廊走去。春汐想跟上，却被沈清柔的丫鬟秋纹有意无意地拦了一下，落后了几步。
回廊上清风徐徐，确实比亭中凉爽许多。荷花的清香愈发浓郁。
沈清柔拉着沈清辞，看似随意地走着，脚步却精准地朝着记忆中前世沈清辞落水的位置靠近。那里有一段栏杆似乎有些松动（自然是事先动过手脚的），且下方水面飘着几片硕大的荷叶，既能让落水者一时沉不下去，方便“救援”，又能确保湿身被看得一清二楚。
沈清辞能感觉到沈清柔挽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那是兴奋与紧张混合的情绪。
“姐姐你看，那边的荷花开得真好！”沈清柔忽然指着湖心一处，试图吸引沈清辞的注意力，同时身体暗暗用力，准备将她往那处松动的栏杆推去！
就是现在！
沈清辞早已蓄势待发。在沈清柔发力的瞬间，她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低呼一声，非但没有向前扑，反而猛地向后倒去！
这一倒，不仅巧妙地避开了沈清柔推向她的力道，更因为两人手臂还挽在一起，沈清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向力道带得失去了平衡！
“啊！”沈清柔惊叫一声，原本推人的手抓了个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而沈清辞则在倒下的瞬间，另一只空着的手快如闪电地弹出了袖中早已备好的另一颗细小香丸——那是强效的“迷迭”，目标直指沈清柔的面门！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响起！
水花四溅！
“救命啊！救……咕嘟……”沈清柔猝不及防地栽入湖中，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她，呛得她连呼救都断断续续。她拼命挣扎，头上的珠翠歪斜，鹅黄的衣裙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而沈清辞，则“恰好”跌坐在了回廊坚实的地板上，似乎吓傻了，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捂着心口急促喘息，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那颗“迷迭”香丸在她倒地时已被弹出，精准地撞在沈清柔鼻翼附近，遇水即化，大部分被她惊慌失措的呼吸吸入了体内。
“小姐！”春汐终于冲了过来，惊恐地扶住沈清辞，“您没事吧？！”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天啊！有人落水了！”
“是永宁侯府的二小姐！”
“快救人！”
亭子里的王氏闻声脸色大变，急忙带人冲了过来，看到水中挣扎的是沈清柔，而不是预想中的沈清辞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失声惊呼：“柔儿！怎么会是柔儿？！”
水中的沈清柔吸入迷迭香，挣扎的力道渐渐变小，眼神开始涣散，不再是惊慌，反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迷离和燥热，甚至开始胡乱撕扯自己湿透的衣襟，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热……好热……枫哥哥……救我……”
这诡异的模样，让周围赶来救援的仆妇和内侍都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道藏蓝色的身影飞速掠至廊边，似乎是附近值守的侍卫，见状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水中，快速游向沈清柔。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拨人也闻讯赶到了回廊入口处。
为首的两人，正是林枫与顾九渊。
林枫今日一身月白锦袍，显得风度翩翩，他听到落水的是沈清柔，脸上瞬间写满了焦急和心疼，快步就要上前。
而他身旁的顾九渊，则是一身玄色蟒纹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他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投向水中扑腾的沈清柔，而是锐利如鹰隼般，扫过了跌坐在地、看似惊惶无助的沈清辞。
他的视线在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眼眸上一顿，随即落在她微微蜷起、似乎还沾着些许未干水渍的指尖，眸色深沉似海，看不出丝毫情绪。
沈清辞恰好抬起泪眼朦胧（努力憋出来的）的双眼，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中。
四目相对，只是一瞬。
沈清辞立刻像是受惊的小鹿般垂下头，肩膀瑟缩着，抖得更厉害了。
而顾九渊，则缓缓地、几不可查地，眯了一下眼睛。
水中，那名侍卫已经抓住了神智昏沉、开始胡言乱语甚至往他身上贴的沈清柔，正艰难地将她往岸边拖拽。沈清柔湿透的衣衫凌乱，春光微泄，行为放浪，引得周围一片哗然和窃窃私语。
王氏气得几乎晕厥，连声催促心腹嬷嬷快去接应，脸色铁青。
林枫看着沈清柔那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尴尬，脚步顿在原地，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现场一片混乱。
唯有跌坐在地的沈清辞，和冷眼旁观的顾九渊，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沈清辞低着头，用无尽的“恐惧”和“虚弱”掩饰着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快意的光芒。
开场戏，终于按照她的剧本，上演了。
只是这主角，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