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走得急，街上的风还是冷的，但她身上那股热水澡后的暖意还没散。布包里饼干袋边角硬挺，她一路没敢甩手，生怕压坏了。副食商店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弯弯曲曲绕出墙外，人们缩着脖子，脚在地上来回跺。
她一眼就看见了钱婶。
钱婶站在队伍中间，手里捏着副食本，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乱。她低着头，翻来覆去地看本子上的页码，眉头微微皱着。
秀芬走过去，站到她后头，轻声说：“钱婶，带鱼是按人头一份吧？”
钱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嗯。”
两人就没再说话。前头有人咳嗽，有人小声抱怨秤不准。风吹得人脸发木，秀芬把手揣进袖口，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
过了一会儿，钱婶忽然开口：“你家老林爱吃海货？”
“是啊。”秀芬笑了，“他说小时候在海边住过一阵，后来再没吃过几回像样的鱼。”
钱婶低头看着本子，声音放低了些：“他们称的时候，常会多扣半两。你得盯紧点。”
秀芬点头：“我知道了，谢谢钱婶。”
钱婶顿了一下，又说：“两张本子拼一起买，柜台不查房号。省下的油票，能搭个头膏。”
秀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法子聪明，还不显眼。她认真记下，心里感激，嘴上没多说，只回了一句：“您真细心。”
钱婶嘴角动了动，没笑，也没再说什么。
队伍慢慢往前挪。轮到钱婶时，她把本子递进去，报了房号，接过两条冻得发硬的带鱼，转身走了。秀芬接着上前，递上赵大妈写的票，报了自家门牌。售货员扯下一张票，称了鱼，用旧报纸一包，扔进她手里。
她接住，鱼还带着冰碴子，沉甸甸的。
回家路上她走得稳了些。进了院子，先把鱼放进盆里，加点冷水缓着。锅台她早上就擦过了，灶膛里还有余温。她蹲下身，往炉子里添了两块煤，等火旺起来。
带鱼解了冻，她拿刀刮鳞，去内脏，斜着划了几道口子，撒盐腌上。姜切片，锅烧热，倒一小勺油，放姜爆香。油刚冒烟，就把鱼轻轻滑进去。
滋啦一声，香味立刻出来了。
她没盖锅盖，让腥气散掉。等两面煎得金黄，加水没过一半，倒一点酱油，撒半撮白糖。盖上锅盖，小火炖着。
十五分钟后，她掀开盖，滴了两滴醋。鱼肉已经发白，汤汁收了一半，油亮亮地裹在上面。
她关火，把鱼盛进盘子。盘子是蓝边的，旧但干净。鱼摆在中间，冒着热气。
厨房门口传来脚步声。赵大妈端着饭碗探头：“哎哟，这味儿是从你这儿出来的？”
“炖了条带鱼。”秀芬笑着说。
“哎呦，我闻着像国营饭店的味儿！”赵大妈吸着鼻子，“你这手艺，能把萝卜干烧出龙肝凤髓来。”
孙寡妇抱着小强从外面回来，孩子鼻子一抽：“阿姨，是你做的鱼吗？好香！”
秀芬夹了一小块没刺的肉，吹了吹，递过去。小强接过去咬一口，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吃！”
“慢点吃。”孙桂香连忙说，又抬头看秀芬，“这……太破费了。”
“一条鱼分几次吃，越吃越香。”秀芬把剩下的鱼端回屋里，“等会儿建华回来就能赶上。”
天快黑时，林建华推门进来。他一进门就闻到了味儿，脱鞋的动作都变轻了。
“今天有鱼？”
“带鱼。”秀芬揭开锅盖，“煎了炖的，没放多少作料，就是姜和酱油。”
林建华洗了手，坐到桌前。秀芬给他盛了碗米饭，又夹了一大块鱼。
他尝了一口，点点头：“香，不腥。火候正好。”
“你喜欢就好。”秀芬也坐下，“钱婶教我个小窍门，两张副食本拼一起买，省张油票。”
林建华笑了：“你还跟钱婶聊上了？”
“排队碰上的。”秀芬夹了块鱼皮，“她其实不难说话，就是不爱多讲。”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林建华说起厂里新来的零件总不合缝，老张急得直挠头。秀芬听着，没插话，只记得他提了好几次“差一丝就不行”。
吃完饭，她把碗筷收拾了，锅刷干净。院子里安静下来，灯一盏盏亮了。
郑老爷子的窗户开了条缝，他站在里面往外看。秀芬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老爷子没说话，只是冲她点了下头，然后把窗关上了。
赵大妈在院里涮拖把，嘴里哼着小调。孙桂妇在给小强补袜子，针线在灯下闪了一下。
秀芬坐在小凳上择菜，明天想做点白菜豆腐汤。她刚把菜叶掰开，听见外面有人敲院门。
开门一看，是钱婶。
她手里拿着个小玻璃瓶，递给秀芬：“这是桂花酱。我家去年秋天熬的，一直没舍得吃。今天……闻着你家的鱼香，忽然想送点过来。”
秀芬接过瓶子，沉甸甸的，里头是深褐色的酱，能看到碎花瓣。
“谢谢钱婶。”
钱婶摆摆手，转身走了。走到巷口，又停下，回头说：“下次买鱼，叫我一声。”
秀芬站在门口，应了一声。
她回到屋里，把桂花酱放在柜子最上层。林建华已经睡了，呼吸平稳。她吹灭灯，躺下时听见隔壁传来乐乐背课文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秀芬蒸了杂粮窝头。她特意加了糖精，蒸出来金黄金黄的。刚出锅，赵大妈就来了。
“我就知道你今儿要做这个！”她掀开笼屉，深吸一口气，“这颜色，比太阳还亮。”
秀芬装了一小碗给她：“趁热吃。”
“我带回去给我老头子尝尝。”赵大妈捧着碗往外走，忽然回头，“哎，你说钱婶昨儿给你送酱了？”
秀芬点头。
“嘿。”赵大妈笑了，“她可是连咸菜都没给人送过。”
中午，孙寡妇悄悄送来一把葱。说是自己阳台上种的，刚拔的，嫩。
秀芬接过，道了谢。她把葱切碎，拌进豆腐里，打算晚上做凉菜。
下午她整理柜子，翻出一个旧铁盒。打开一看，是些零碎票证。她一张张理好，准备下次买东西用。
天快黑时，她站在门口晾抹布。巷子里走过几个下班的工人，其中一个提着网兜，里头露出半截带鱼尾巴。
秀芬收回视线，把抹布挂在绳子上。布湿沉沉地坠着，水珠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