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那盆新得的炭火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驱散着角落的阴寒。油灯的光晕稳定地铺洒在书案上,映照着沈昭昭沉静的侧颜。她端坐着,脊背挺直,手中那支劣质的毛笔却仿佛有了千钧之重,稳稳悬在铺开的宣纸之上。
柳夫人命她抄写的《金刚经》,此刻不再是单纯的枷锁。它成了一道屏障,一个借口,一个让她能名正言顺、不受打扰地待在这方寸之地的理由。周妈妈送来的灯油和炭火,虽然微薄,却保障了她能在这屏障之后,做些真正重要的事。
她的目光,并未完全落在经书上。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间简陋屋子里的每一寸角落。生母柳玉娘生前最后的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不受宠、早逝的妾室,她能留下什么?除了那方藏在祠堂砖下的血书,是否还有别的线索,被遗忘在这冰冷的听雨轩?
沈昭昭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下这张硬木椅子的扶手。木头粗糙,带着岁月的痕迹。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如同在抚摸一件珍宝,指腹感受着每一道纹理,每一处凹陷。忽然,她的指尖在椅子靠背与座面连接处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心跳,漏了一拍。
她维持着抄写的姿势,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掩盖了她另一只手在椅子下方极其细微的摸索。那松动的地方,像是一个被巧妙隐藏的榫卯接口,或者说……一个微小的暗格?
时间在专注的抄写与隐秘的探查中缓慢流逝。直到窗外天色彻底黑透,听雨轩外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偶尔掠过屋檐的呜咽。沈昭昭才轻轻放下笔,揉了揉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腕。
她站起身,动作自然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院外一片死寂,周妈妈派来的粗使婆子早已离开,新的监视尚未明确,此刻是难得的空隙。
她迅速回到椅子旁,蹲下身。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她仔细研究着那个松动的角落。指尖用力,小心翼翼地沿着缝隙抠动。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木料,竟真的被她撬开了一小块薄薄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活动木板!
木板下,是一个比祠堂砖下更浅、更小的凹槽。里面没有血书,只有两样东西:一方折叠得极小的、颜色灰白的旧布片,以及一张更小的、泛黄的纸条。
沈昭昭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将这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先展开那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清秀却略显急促,正是生母柳玉娘的笔迹!内容极其简短:
“若需助,寻林氏,西院洗衣房。可信。慎用。”
林氏?西院洗衣房?可信?沈昭昭脑中飞快闪过关于西院洗衣房的模糊记忆——那是府中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聚集着大量粗使仆妇,终日与冷水、皂角为伍,地位极其低下。生母竟然在那里埋下了一个“可信”之人?这个林氏是谁?为何从未听娘亲提起过?
压下心中的惊疑,她立刻展开那方折叠的旧布片。布片质地粗糙,像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内衬,上面用极细的炭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这不是经文,也不是遗言。沈昭昭只扫了一眼,瞳孔便猛地收缩!
这赫然是一份……名单!一份极其隐秘的名单!
名单顶端,没有标题,只有一行更小的字:“旧仆星散,血脉犹存。此间名录,或可寻助。阅后即焚,切!切!”
下面罗列着十几个名字,后面跟着简短的标注,大多是府中或京中其他府邸的粗使仆役、低阶管事、甚至是一些不起眼商铺的伙计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极小的、用特殊符号做的标记。
沈昭昭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这份名单,是生母留给她的另一份遗产!一份属于镇北王府旧部的、散落各处、隐姓埋名的力量!虽然他们可能早已忘记旧主,可能身份卑微,但这无疑是一张潜藏的人脉网络!是黑暗中闪烁的点点星火!
生母在血书中警告她仇人势大,深藏宫阙,却又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为她埋下了这样一份微弱的希望!这需要何等的隐忍与谋划?
“慎用”二字,重如千钧。这份名单是双刃剑,用得好是助力,用不好便是催命符。
沈昭昭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纸条上那个名字——林氏,西院洗衣房。这是生母唯一明确指出的、当下在沈府内部、且标注了“可信”的人!
洗衣房……林氏……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沈昭昭脑海中浮现。那是一个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老妇人,常年浸泡在冷水中导致双手红肿皲裂,眼神麻木,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她似乎……就姓林?是了,府中下人都叫她“林嬷嬷”或“老林家的”。
生母说“可信”。这“可信”二字,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是旧日的忠诚?还是共同的秘密?
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生母留下的线头。必须试探!
如何接近一个洗衣房最低等的仆妇而不引人怀疑?沈昭昭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厚厚一摞抄好的经文上。一个计划雏形迅速在脑中形成。
接下来的几日,沈昭昭表现得异常“安分”。她每日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伏在书案前,无比“虔诚”地抄写着《金刚经》。一摞摞抄好的经文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一角。
周妈妈派人送来的炭火和灯油,她用得极其节省,大部分时间只点一盏如豆的油灯,炭火也只在最冷的时候才添上一小块,维持着屋内不结冰的温度即可。她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在昏黄的光线下安静抄写的身影,落在偶尔从门缝窥视的粗使婆子眼中,便是一个彻底认命、心如死灰的庶女模样。
柳夫人听闻周妈妈的汇报,只冷冷哼了一声:“算她识相。”便不再过问。一个被彻底圈禁、毫无威胁的庶女,不值得她再浪费精力。
时机成熟。
这日午后,沈昭昭抱着厚厚一叠抄好的经文,走出了听雨轩。这是她自“意外”事件后第一次出门。她步履缓慢,脸色苍白,微微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生怕惹事的样子。
她的目的地是府中的小佛堂。柳夫人信佛,在府中东北角设了一处小小的佛堂,供奉着观音。按照“规矩”,庶女为嫡姐祈福抄写的经文,需亲自送到佛堂供奉,以示诚心。
通往佛堂的路,恰好会经过西院洗衣房的外围。
洗衣房所在的院子,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皂角味和潮湿的霉气。时值寒冬,院中却热气腾腾,十几个粗壮仆妇正围在巨大的木盆边,奋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冰冷的井水混合着滚烫的热水,蒸汽弥漫,仆妇们的手都冻得通红肿胀。
沈昭昭抱着经文,低着头,看似目不斜视地沿着洗衣房院墙外的碎石小路走着。她的心跳却微微加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快速扫过院中忙碌的人群。
找到了!
在院子最角落、靠近污水沟的一个木盆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佝偻着背,费力地揉搓着一件厚重的锦袍。正是林嬷嬷!她比记忆中更显苍老憔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沈昭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慢了一瞬。就在她即将走过洗衣房院门的那一刻,她怀中最上面一张抄着经文的宣纸,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卷起,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脱离了纸堆,越过矮矮的院墙,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林嬷嬷脚边的污水里!
“哎呀!”沈昭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见。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心疼,仿佛那张飘落的经文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这小小的骚动立刻引起了注意。几个仆妇抬起头,看到是那位不受宠的二小姐,又看看那张飘在污水里的纸,眼神里多是漠然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监工的婆子皱了皱眉,正要呵斥。
蹲在地上的林嬷嬷,动作却猛地顿住了。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飘落在污水中的宣纸,以及宣纸上那工整清晰的墨字。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
沈昭昭没有立刻去捡,她只是抱着剩下的经文,站在院门外,脸上带着无助和焦急,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锁定了林嬷嬷的反应。
只见林嬷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被冷水泡得发白肿胀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污水中捞起了那张湿透的宣纸。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丢弃或随意处理。她将那湿透的纸在粗糙的衣襟上蹭了蹭,试图抹去一些污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然后,她慢慢地抬起头,那双麻木了太久、仿佛蒙着厚厚阴翳的眼睛,第一次穿透弥漫的蒸汽,越过矮墙,直直地看向了站在院门外的沈昭昭。
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沉睡了许久的火山,正在被那张湿透的、写着佛经的纸,一点点……唤醒。
沈昭昭迎上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庶女的惊慌与无助,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握紧。
线,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