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幅《江南亏空图》如同一道劈开浓雾的惊雷,余音仍在百官耳边嗡鸣。
三日来,金銮殿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以户部尚书为首的六部大员,联名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奏疏,核心意思只有八个字:“牵连甚广,宜缓慎查”。
兵部侍郎赵雍更是在私下酒宴中,将酒杯重重一顿,冷笑着放出话来:“区区一个婕妤,仗着几分姿色与小聪明,就想动摇国本之财?痴人说梦!”
风声鹤唳,矛头暗指琼华殿。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始作俑者苏菱微却仿佛偃旗息鼓,一连三日未再上奏,只是将自己关在殿内,不见外客。
实则,琼华殿的烛火夜夜未熄。
殿内,苏菱微与那位形容枯槁的柳先生相对而坐,案上摊着一块用锦布包裹的铜印残片,旁边则是一方新铸的模具。
烛光下,苏菱微用一根细长的银针,轻轻划过残片上“高”字的右下角。
那里,有一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倒钩,如蝎尾之刺,隐秘而恶毒。
“先生请看,”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这便是三十年前,内务府私铸官印时,高福安为防伪所设的独门‘暗记’。当时所有经他手加盖的要件,都会留下这个痕迹。”
柳先生凑近细看,浑浊的眼中爆出一团精光:“原来如此!老夫钻研江南账目数年,总觉得各处票引的印鉴看似天衣无缝,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原来玄机在此!”
苏菱微的指尖抚过冰冷的铜片,眸光比窗外的寒星更冷:“他以为烧了皇史宬的账本,就死无对证。可他忘了,规矩刻在铜上,也刻在人心上。烧得掉纸,烧不掉这抹痕迹。”
次日清晨,早朝的钟声刚刚敲响,苏菱微一袭素色宫装,立于丹墀之下,声音清越,掷地有声:“臣妾苏菱微,恳请陛下设立‘钦案督办司’!”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督办司将由五品以上妃嫔、都察院御史及大理寺官员三方共组,专审江南税银一案。凡涉案卷宗、供词录档,皆需三方共同验印,方可入档呈报。”她不理会周遭的议论,直视龙椅上的萧玦,语速不疾不徐,“此举,既可证臣妾并无私心,亦可保此案公允,不受外力干涉。”
这看似是分权退让,实则是釜底抽薪!
六部与刑部盘根错节,高福安的党羽遍布其中,若按常例交由三法司会审,此案必将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与拖延,最终不了了之。
而她提议的新架构,等同于架空了最可能从中作梗的刑部,将审理权牢牢握在了一个全新的、由皇帝直接掌控的机构手中。
萧玦墨眉紧锁,指节无声地敲击着龙椅扶手,显然在权衡利弊。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苏菱微自袖中取出另一幅卷轴,由沈青禾当殿展开。
这并非山水舆图,而是一张色彩斑斓的图表,名为《贡品虚报流向叠合图》。
“陛下,”苏菱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大殿,“这是臣妾依据内务府贡品记录与江南市舶司历年市价所制。红色线条,代表每年‘景德贡瓷’的申报价与市价差额;蓝色线条,则是‘武夷贡茶’。臣妾以鱼鳞册之法,将这些被虚报的差额银两,一笔笔记下流转节点。”
她的手指在图上划过,那一条条刺目的红蓝线条,如同一道道流血的伤口,最终汇入图中一角,那里赫然标注着三个字——“影饷库”。
“陛下若不信臣妾一人之言,何不让满朝文武都亲眼看看,这笔巨额的银两,是如何从百姓的口中被抠出,最终,又是如何进了某些私军的粮仓?”
话音落定,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苏菱微的指尖,在图纸上缓缓移动,那细微的摩擦声,清晰得如同冰雹砸落在每个人的心头瓦片上。
高福安被软禁在内务府的一处别院,院门外有禁军把守,不得与外人交通。
他表面上依旧品茶读报,泰然自若,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颐养天年。
然而,夜深人静,他却唤来心腹小太监豆子,压低声音道:“去皇史宬夹壁,将我藏了多年的那本《百官阴私录》取回。记住,万万不可惊动任何人。”
小豆子领命而去,却不知自己早已是网中之鱼。
沈青禾早已奉苏菱微之命,在夹壁的通风口处,悄悄撒下了一层微不可见的沉麝粉。
此香无色无味,唯有遇到人体散发的热气,才会附着其上,散发出一种极淡的、寻常人无法察觉的异香。
次日清晨,小豆子复命归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不想在经过长信宫时,恰与周尚宫擦肩而过。
周尚宫在宫中掌管香料数十年,鼻尖微动,便捕捉到了那缕异常的香气。
她不动声色,只命人暗中盯梢,轻易便从小豆子传递消息的食盒夹层中,截获了那本足以让朝堂地震的密录。
密录被呈到苏菱微面前,她翻开几页,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还想用这本黑账来压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就让他看看,谁,才是这宫里真正的记账人。”
她旋即命柳先生,依据密录中的线索,连夜整理出一份更为惊人的名录——《影饷库供养名录》。
名录之首,三位手握重兵的亲王赫然在列,每人每年竟从所谓的“船税补贴”中,收受三十万两白银。
而这补贴的来源,正是那些从未上报朝廷的海外走私船行!
第七日,午时。
文渊阁内,暖阳透过格窗,照得空气中的微尘纤毫毕现。
萧玦召苏菱微单独觐见。
他没有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报,目光只落在她眼下那抹淡淡的青痕上,忽然开口问道:“七日未眠,你觉得,值得吗?”
苏菱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剪影。
“陛下可知,江南漕运,每到枯水期,纤夫需以血肉之躯,将百石重的粮船拖过浅滩。一船漕粮,耗十人之命。若我不记下这笔账,就没人会记得那些活活饿死、累死在漕岸上的纤夫。”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萧玦的心上。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静止。
最终,他沉声道:“朕,准你督办司之议。”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司内事务,需由周尚宫全程监察你的言行。”
“臣妾遵旨。”苏菱微坦然应允,没有丝毫犹豫,“只要案卷不被焚毁,讯录不被删改,臣妾愿受千目所视,万夫所指。”
她躬身告退,转身之际,袖口似乎不经意地拂过御案一角,一页折叠的残破纸片悄然滑落,正好落在萧玦的视线之内。
她走后,萧玦鬼使神差地拾起那页残单。
纸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却因墨色极佳而依旧清晰——那是一道“焚档令”,命令将皇史宬西南角库房内所有关于先帝晚年起居注的副本作“防火”处理。
而签发人,正是高福安。
落款的日期,恰恰是先帝遗诏失踪的当日。
萧玦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片的手指,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当夜,乾元殿灯火通明,一夜未歇。
萧玦独自一人,疯狂翻阅着所有与皇史宬相关的卷宗。
当他看到那份由督办司新提交的《影饷库初查报》时,目光被一份附录死死钉住:三十年前,高福安曾以防火为名,主持重建内库防火墙,增设了多处引水渠。
唯独,在西南角的档案库外,没有设置任何水渠。
那里,正是前不久那场大火烧得最旺的地方。
“砰!”萧玦猛然起身,一掌拍在御案上,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
“来人!给朕彻查当年所有工程账册!一分一毫都不能错!”
而在遥远的琼华殿,苏菱微亲手点燃了一支安神香。
袅袅的青烟中,她望着窗外深邃的星河,轻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诉说:“火,从来都不是意外……那不过是他亲手为自己点燃的遮羞布。可惜啊,烧掉了纸,却烧不掉铜上早已刻下的裂痕。”
风穿过屋檐,拂动檐下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又寂寥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某种即将崩塌的陈旧戒律。
与此同时,被软禁的别院内,高福安刚刚送走前来探查的禁军统领。
他依旧挂着那副波澜不惊的笑容,挥退了所有下人。
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与心悸,喉咙干得像要冒出火来。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外,用一种近乎呢喃的、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说了一句。
明日,他依旧会提出同样的要求,就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
这已经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一种深藏于骨髓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