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格回到旗舰“征服者”号时,几乎是被人架着进的指挥官室。
他那身引以为傲的华丽礼服,被冷汗浸透,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很不体面。
金色的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那双碧蓝的眼睛里,只剩下被彻底掏空的惊惧。
“废物!”
指挥官阿方索·佩雷斯正在舱室内来回踱步,胸膛因为怒火而剧烈起伏。
他停下脚步,随手抓起桌上一只名贵的东方瓷瓶,狠狠砸在克鲁格脚边。
“啪!”
瓷瓶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你们五个卡斯蒂利亚的男人,就被一个东方女人吓成了这副模样?!”
阿方索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比咆哮更令人胆寒。
克鲁格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那个女人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撕开了他们所有的伪装,暴露了舰队最致命的弱点?
说她甚至清楚指挥官阁下在里斯本的情人,上个月刚诞下了一个私生子?
这话只要说出口,他毫不怀疑,阿方索会当场拔出指挥刀,将他钉死在船舱的墙壁上!
“她……她……”克鲁格的牙齿在打架,发出咯咯的轻响,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她什么都知道,阁下,我们被出卖了!”
阿方索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身,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要剖开克鲁格的胸膛。
“你说什么?”
“补给!我们的补给线!”克鲁格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宣之于口的理由,语速快得像在逃命,“她说我们的淡水和食物,最多只能支撑五天!她还说南边的海盗会‘照顾’我们后续的补给船!”
“她威胁我们!她说如果我们不撤退,就让我们所有人,病死、渴死在这片该死的东方海域!”
阿方索的怒火,在听到“补给”这个词时,肉眼可见地熄灭了。
那股滔天的怒意,被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所取代。
补给的窘境,是舰队的最高机密。
他那个叫伊莎贝拉的情人,更是他埋藏在灵魂深处的秘密,是他背叛了婚姻与阶级的证明!
东方人。
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阿方索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克鲁格,看着他身后那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随员。
一种被窥视、被操控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一节一节爬上后颈。
内鬼。
舰队高层,一定出了一个该死的内鬼!
是谁?
是总在抱怨薪水的后勤官?是嫉妒自己功勋的大副?还是……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审慎,在他脑海里每一个心腹的脸上划过。
每一个人的笑容,此刻看起来都带着深意。
每一个人的忠诚,此刻都打上了一个血红的问号。
他感觉自己像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箱,而那个叫林黛玉的东方女人,就站在箱外,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微笑,安静地欣赏着他的恐慌与猜忌。
这种无形的折磨,比被一百门大炮指着还要难受。
“滚!”
阿方索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都给我滚出去!”
克鲁格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指挥官室。
船舱里,只剩下阿方索一个人。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战争还没正式开始。
他好像,就已经输了。
……
深夜。
南海的海面,像一块望不到边际的黑丝绒。
就在阿方索陷入猜疑与恐惧的泥潭时,黛玉的第二步棋,悄然落下。
一艘毫不起眼的渔船,没有点灯,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到了舰队的侧翼。
那里,停泊着舰队的二号舰,“毁灭”号。
它的主人,是舰队的副指挥官,安德烈。
一个同样野心勃勃,并且一直对阿方索的独断专行心怀不满的男人。
渔船上,一道黑影无声站起。
那是一名“潇湘卫”的队员,全身夜行衣,只露出一双比星辰更亮的眼睛。
她看准了“毁灭”号船舷的一个薄弱处,手臂一甩。
一个带着绳索的铁爪破空飞出,却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死死咬住了栏杆。
下一秒,她整个人如同贴壁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攀上船身。
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响动。
她轻巧地落在副指挥官安德烈船舱的窗外,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放在了窗台上。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片刻停留,身体向后一仰,顺着绳索滑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来无影,去无踪。
船舱内。
安德烈正就着朗姆酒,咒骂着阿方索的刚愎自用。
“叩。”
窗台上传来的一记极轻微的触碰,让他瞬间警觉。
他一把抓起身边的佩剑,屏住呼吸,悄悄走到窗边。
窗外,空无一人。
只有海风吹过。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那个突兀出现的油布包裹上。
安德烈瞳孔一缩,用剑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挑了进来。
打开油布,里面是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份用上等羊皮纸制成的文件。
安德烈展开一看,呼吸当即停滞!
这是一份契约!
上面用最标准的卡斯蒂利亚官方文书体和一种他看不懂的东方文字,清清楚楚地写着,阿方索指挥官与大周朝那位已经覆灭的太子,私下达成的协议!
协议规定,在占领广州后,除了上交给国王陛下的份额外,阿方索个人,将独吞三成缴获的财富!
而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什么都没有!
羊皮纸的质感,墨迹的配方,甚至末尾那个用火漆封上的、阿方索的私人印章……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安德烈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强压着狂跳的心脏,拿起了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封信。
信封上,用漂亮的西洋花体字写着——致“毁灭”号的指挥官,安德烈阁下。
他拆开信,信里的内容,更是让他手脚冰凉。
“安德烈阁下: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知晓了阿方索的背叛。
我们是‘大周禁烟总署’,现在,我们正式通知你:与你们签订盟约的废太子已死,那份盟约早已是一张废纸。
你们被出卖了。
阿方索已经走投无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准备牺牲你和你的分舰队,作为他自己撤退的掩护。
他会命令你向广州港发起一次自杀式的冲锋,然后,他会带着舰队的主力,以及他私藏的财富,逃之夭夭。
你,和你的勇士们,将成为他贪婪的祭品。”
安德烈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这完全符合阿方索那个自私鬼的行事风格!
他继续往下看。
“但是,大周是一个礼仪之邦,我们不愿滥杀无辜。
我们愿意给你,和你的部下,一个体面离开的机会。
如果你愿意拨乱反正,带领你的船队,‘说服’阿方索和平离开。
我们不仅可以保证你们的船队安全通过我们的海域,并且,‘红楼商号’将赠予你一笔财富。
一笔足以让你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过上国王般奢华生活的,巨额财富。”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用朱砂印上去的,小小的,形似兰花的徽记。
安德烈死死盯着那份伪造的“阴阳合同”,又看看信里那个充满魔鬼般诱惑的许诺。
他心中的野心、不满、嫉妒与贪婪,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是继续当一个被阿方索踩在脚下的副手,最后像条狗一样被牺牲掉?
还是……取而代之,带着无尽的财富,去开创属于自己的未来?
这还用选吗?!
安德烈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
他立刻秘密召集了几名同样对阿方索积怨已久的船长,来到自己的船舱。
在摇曳的烛火下,安德烈将那份伪造的“阴阳合同”,狠狠拍在桌子上。
“先生们!”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有些沙哑。
“都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
“看看我们那位‘伟大’的指挥官,是如何回报我们的忠诚的!”